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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樯:不要让命运捂住你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11月04日16:55 中国青年杂志

  采访-本刊记者 蒋晔

  逃避之后,还是要面对

  记者:《孔雀》里的姐姐特别想去当兵,而你自己当年入伍,也是出于梦想的力量吗?

  李樯:不一样的状况。高中快毕业时,我特别担心考不上大学。当时,我们班里只有前五名才考得上大学,我成绩不 好,觉得自己肯定是考不上。同时,考大学似乎是命运给你安排好的道路,这让我感到压抑,感觉我的人生受到了限制。同时 ,我特别想离开安阳,所以选择了当兵。可能是青春期的叛逆心理吧,也有逃避的心理。

  记者:后来你报考了中央戏剧学院,曾经那么不愿意面对高考,怎么你又去面对了?

  李樯:逃避解决不了问题。1987年我是文艺兵,工作就是唱唱歌、跳跳舞。那是我人生独立生活的开始。当时生 活很艰苦,冬天没有暖气,很冷。总是需要下基层演出,基层是更艰苦的地方,给山区的战士演出时,满目荒凉,颠沛流离, 像流浪剧团似的。

  当兵一年后,我有新的感悟:做人必须还是要有文化,我虽然暂时离开了安阳,算是逃离了一个地方,但未来怎么办 ?当兵这个选择依然解决不了未来的问题。原来不想考大学,但是,不考还是不行。如果现在当兵,退伍后慢慢奋斗,或许也 是一种选择,但这毕竟不如考上大学后更捷径一点。如果再不考大学,那么再过几年我退伍后必然回到安阳再找份工作谋生, 那样的话,等于我的人生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小地方。

  想明白这个问题后,我就决定要考大学。当时,对于报考什么专业也没有过多地考虑,自己是文艺兵,似乎理所当然 地应该去报考艺术类院校。听说中央戏剧学院是艺术类院校中很棒的,就报考了。考试时,根本没有人辅导与指点我,也许是 瞎猫撞死耗子,买一本文艺辞典,猛背一通,迅速普及专业知识。专业课的成绩不错,但是,文化课的成绩不好,就被大专班 录取了。

  记者:考上大学后,是否觉得自己的路顺畅了些?

  李樯:刚开始,挺高兴的。未来,毕业时,我总该有一张文凭了。但不久后,我就发现:对我所读的这个专业——文 学写作来说,文凭是不起作用的。文学不是一种纯粹技术,不是像理科工科那样掌握了公式与定理就可以循章而行的。写作的 知识来自生活、来自人生,不是有一张文学系的文凭就有了写作的通行证。毕业后,我很迷茫,我写什么呢?读大学前,我几 乎没有写过什么东西。当兵时,我狠命地写日记,记录自己的生活。

  记者:考大学时你几乎还是处于一种懵懂状态中,还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是这样吗?

  李樯:也许吧。但有一点还是确定的,我清楚自己的目标就是要做一名编剧。我从小就喜欢看电影,看了很多苏联电 影,看多了自然有一种讲故事的冲动。但至于自己究竟能否做编剧,还需要用时间去证明。

  我不想做堂·吉诃德,与风车为敌

  记者:1992年,你从中戏毕业了,分到北京战友话剧团做编剧;两年后,你又转业回安阳做编剧;半年后,你辞 职回到了北京。按理说,你有两次做编剧的机会,怎么都放弃了呢?

  李樯:这问题很多人都质疑过,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在中戏学习文学写作,读了大量的艺术书籍,特别倾向于写一些 私人性的题材,而部队的剧本创作侧重于一些公共题材,我不太适应。我的个性里实在缺乏共性创作的东西,总觉得那些不是 自己想写的东西,内心很矛盾,很分裂的。转业回老家文化局的创作室,别人觉得我是学编剧出身的,到文化局是非常对口的 。我的工作主要是创作民间戏曲,河南豫剧。但我觉得我不会写这些东西。我在大学学的是话剧、电影编剧。我还是想写自己 真正想写的题材,与内心有关的故事。

  记者:放弃两份稳定的工作后,你是否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

  李樯:似乎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没有了束缚,可以自由地写自己要写的东西了。但在物质生活上,一直是走下坡路 。部队与文化局的工作相对来说是很稳定很优裕的,待遇比较好,可以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在别人眼中,是非常不错的差事。 虽然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但自己毕竟还是要面对一些必须的缺憾,那是很残酷的事实。离开部队,我的户口从北京被打回老 家;离开文化局,我成了京漂一族,没有固定的工作、收入与住房。这样,前几年的奋斗在一般世俗意义上,算是白费了。后 来想想挺可怕的。那时可能是年少气盛吧,把个性看得高过某些东西。

  记者:个性是成就梦想的基础,哪怕暂时缺失现实的定位,也要保全自己的个性,似乎就是“我之为我”的依据?

  李樯:或许如此吧。人不能什么都要,要得到什么就一定要付出代价。我放弃的是一种必然,某种确定的生活,得到 的是可能性——你再努力,就可能成为自己要成为的那个人的可能性。

  记者:那种必然是你所害怕的,或者是刻意规避的吗?同样都是做编剧,写东西,它与你自己的目标很你死我活吗?

  李樯:虽然同样是编剧,具体创作的剧本题材类型不一样,就几乎是两重天了。我在安阳文化局时,熟人认为我是从 北京来的,肯定有很大的门路。其实,我自己都没有摸到真正的出路呢。这是很惭愧、很悲哀的事情。

  我母亲有个朋友,一辈子都梦想拍一部电影。他把用毛笔小楷写得端端正正的剧本给我看,想让我推荐给导演拍摄。 他的剧本写的是古代题材,但不是很规矩的剧本,几乎是诗歌的写法。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心里难受得很。在他眼里,我是 一个非常幸运的人,可以在文化局的创作室做编剧,而我并不以为自己幸运,甚至害怕自己的未来比他更不幸。“他会不会是 我未来的一种征兆呢?”我很悲观地想:“我和他会不会都是堂·吉诃德呢?执著于与想像中的风车斗争,丧失了现实的成功 与欢乐。我非常恐惧自己成为像他那样的人。见了他后,我实在无法忍受内心的恐惧,坚决地辞职了。

  记者:辞职时,你确定未来能写出你期待中的剧本吗?毕竟,当时的你没有出过成型的作品?

  李樯:辞职时,有人如此批评我,“话剧团的工作你辞掉了,文化局的工作你也要辞掉,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写什么东 西,你是不是心比天高,好高骛远?”作为一个搞创作的人,号称要成为优秀的编剧,却没有作品问世。在别人眼中,我是一 个莫名其妙、没有人生面目的人。甚至有人指责我是狗熊掰棒子,捡了这个,丢了那个,最终的下场将是什么都得不到。我不 能说辞职时我就那么确定最后的结果是成功,我只能清楚那些我所不要的东西是什么,在拒绝与否定中,尝试着找到自己真正 能做的事情。

  记者:这类似于史铁生的小说《务虚笔记》的说法,人一般不能说清楚爱情是什么样的,却很明白爱情不是什么样的 ?

  李樯:(大笑)对。我对未来有期待,这个期待的实现肯定要通过否定当下的某种现实开始。如果一开始就对现实低 头,就不会有未来的一切了。

  彻底绝望时,浮躁退场,文字现身

  记者:回到北京后,你是否就提笔写了?

  李樯:我是怀着希望回到了北京。但是,具体要写什么我还是不太清楚。懵懂中,我觉得北京的机会多一点吧,可以 让我完成剧本与电影的愿望。先要生存下去,我去一家报社做编辑。后来帮一批学生写了话剧《小王子》,但没有任何稿酬。

  记者:作为编剧,你有一个很惊人的记录,写《孔雀》前七年几乎没有作品问世?那么长时间不写东西,你怀疑过自 己的能力吗?

  李樯:当时我房子租在南城,而工作单位在北京北四环。上下班要倒三趟公共汽车,花将近两个小时。一天,路过国 贸桥,看着汹涌的人群,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好高骛远。北京的大街上有那么密集的人群,自己在其中显得那么的微不 足道,我对我所坚持的目标产生了怀疑。那么多人在为了生计而过着飘摇不定的生活,瞬间,我怀疑我是否错了,我是否应该 在话剧团、文化局继续待下去,做着一份安稳的工作。那么多人,一个萝卜一个坑,但我就是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人生到底 是怎么回事,个人与人生的关系究竟是怎么样的呢?我开始探究形而上的问题了。

  记者:你想过放弃自己的追求吗?

  李樯:最终没有放弃。我想来想去,发现自己还是只能写作。我觉得我再从事新的行业已经晚了,好像除了写作我别 无所长。1996年后,我又辞掉了编辑的工作,一心一意地写作。

  记者:你曾说过1997年之后的两年是你最糟糕的两年,你当时究竟是怎么个状态?

  李樯:那两年时间,我一直在酝酿,在试图创作,却没有成功。这么多年,从1992年开始,我的生活一直处于精 神漂泊的状态。每次春节回家,家人都会问:你今年都干了些什么?我不知如何回答,虽然我明白自己一直在积累。我一直没 有挣到钱,没有职业面目,几乎等同一个流浪汉。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一直处于对人生、对写作的积累时期,处于对人生形 而上思考的时期,云絮状的思想团在编织它们的样子。表面上,因为世俗意义上各种表征的缺失,我几乎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 人。我的家人认为我的前途已经岌岌可危了,他们认为我的生活一直很虚无,我的命运很缺乏安全感,动荡不安。内心与外在 的双重压力使我很焦虑,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我经常处于一种自闭的冥思中。有时,连续睡一个星期觉不起床,暴饮暴食,密 集地看书看碟,似乎睡一个星期不起床就能够躲过什么似的。觉得自己很无用,是一个多余的人。

  1999年,我彻底绝望了,我一直以为我对北京是怀有贪婪之心的,北京仿佛是一块巨大的蛋糕,我要吃它,却无 从下口。1999年深秋,我真的觉得自己无法向家人与自己交代了。我只好告诉自己:这样的生活是在虚度年华。一跺脚, 我又回老家安阳了。

  记者:跌落到谷底后,是怎样反弹的?

  李樯:1999年回安阳时,坐的是临时加车,开得极慢,原本七八个小时的火车坐了十几个小时,车上几乎都是非 常贫穷的人,坐这种慢车的人也只能是穷人,农民与民工。我看着他们,脑海里是人生百态。我觉得我跟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被生活湮没的人。感慨万千之余,我还是不甘心,回安阳后跟父母说:北京太喧嚣了,我要回家安静地写东西。父母很高 兴,认为我终于要干正事了。那时,我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了,我一定要写一个完整的东西出来。我一直以编剧自居,那么我总 得有部作品啊。不管这个作品能不能被拍成电影,我都要去完成它,也算是给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折腾一个交代。我就这样开始 写起了《孔雀》,三个月完成了初稿。

  记者:刚开始写不出来,是否是太急于要写了,而忘却了生活本身也需要脚踏实地地去经历?后来怎么一下子就写出 来了?

  李樯:写作跟别的事情还不太一样。不是想,不是光靠努力就能做成的事情。要有阅历、要有思想的能力,还要有定 力,更要在文字面前能够忘我。刚开始,我太记得我了,而后来,当经历了坎坷后,沉淀下来,能认识到生活本身比个人的所 谓成功伟大多了,这才能忽略掉那个焦躁的“我”,看到他人的生活。《孔雀》里写的都是记忆中人们的生活,当然有艺术的 虚构在里面。

  确定自己的位置后,平和地生活

  记者:有的人看完《孔雀》后,觉得压抑;而有的人感动得大哭;多数评论则倾向于《孔雀》表达了一代人追求梦想 的勇敢,直面苦难的勇敢。很多人猜测那是不是你的自传,认为你是其中的弟弟,而你否定了,你说“我最不可能是弟弟,倒 有可能是姐姐或是哥哥”,或者你是否把你经历中的几种现实与可能分别赋予给他们了?

  李樯:肯定不是自传,但某些内心经历可能是共同的。在现实的有限与贫瘠前,我最反对弟弟的做法,他取消了自己 的生活。而姐姐可以是我的过去,哥哥的方式则是我喜爱的。

  记者:写了《孔雀》后,你的作品一部接一部问世,而且是不同类型的,有喜剧、闹剧与正剧。现在,你的生活状态 发生了什么转变?

  李樯:现在,没有什么可以较真儿的了。我很平和地生活、工作——有充分的自由度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而且很顺利 ,跟吴宇森、许鞍华导演都有新的合作。

  记者:回首过去,你对那个精神颠簸中的李樯有什么要说的吗?或是告诉所有正在追求路上彷徨的青年几句经验?

  李樯:(笑)你没有找到真正的自己前,命运无论如何都会捂着你。在这之前,你是不可以妄自菲薄的。你也不可以 自以为是,你只能慢慢地去发现你的天性中能成形的部分,不断尝试去成就它。现在回想,我过去经历的一切坎坷,都是成为 编剧前人生安排给我的课题,怎么面对人生的选择、平凡与不平凡、艰辛与荣耀,怎么认清自己……解决了这些课题,才能跨 越期待中的自己与现实的自己之间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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