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丹利·威廉斯困局

　　坚持将他处死，我们就可以百分百指责刑罚的虚伪: 你看，他忏悔了，他激发了善，他是“刑罚拯救罪犯”的样板，可是，他照样会被处死。刑罚，本质不就只是为了满足杀死一个人吗?

　　文/ 连岳

　　美国Fox 电视台从2001 年开播的连续剧《24》，用了一种相当新颖的叙事方式: 全部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如果你精力过人，可以按照它的叙事时间，在一天之内看完一整季。在这24小时里，美国往往要面临恐怖分子三至五次致命的威胁，反恐孤胆英雄杰克·鲍尔会受七八次轻重伤，同时，他也会用酷刑折磨若干个恐怖分子，以获取关键的情报: 硬生生折断他们的手指，或直接朝

　　他们的大腿开上一枪⋯⋯

　　《24》有股愤世嫉俗的味道:“美国政府是极其腐败低能的、美国宪法是保护坏人的、国际特赦组织是由疯子构成的、FBI 与CIA 都是负责捣乱的、白宫是饭桶与懦夫构成的、美国政府工作人员总是争权夺利的、美国民众是相当弱智白痴的。没有杰克·鲍尔的冷酷手段，大家早就完蛋了。”

　　这连续剧非常好看，体现在你真的希望一口气看完。只不过，可能由于政治不正确，鼓吹酷刑反恐，在艾美奖上空手而归。也许在明年的新一季当中，杰克·鲍尔会对法律与人权更尊重一些。

　　在现实当中，美国政府对待他们羁押的恐怖分子嫌疑人，可能采取了杰克·鲍尔似的思维方式: 法律可能不太方便让自己取得情报。几年来，关塔纳摩监狱就不停有虐囚传闻，其中之一是女性美军审讯人员在囚犯面前裸露上身( 依愚拙见，这对多数人来说，不算是酷刑)。而国务卿赖斯(Condoleezza Rice) 本月6 日开始的欧洲之行，更是为了救火。《洛杉矶时报》(Los Angeles Times) 揭露的“黑狱事件”越搞越大，不仅美国，涉及到的欧洲国家也个个忙着撇清。

　　事实上，酷刑无处不在，不过有的被媒体追打，有的消失于无形罢了。杰克·鲍尔的酷刑效率从某种程度上来

　　说是对的，处于法律完备保护下的嫌疑犯，是可以不说一个字的，只有面临当下发生的或即将发生的痛苦与恐惧感，脆弱的人才会供认; 甚至迎合审讯者的意愿胡说一通，以求速死。利用恐惧，是最古老也是最有效的刑罚手段。

　　最严酷的法律可能会遗漏最少的罪犯，可并发症是会侵害许多无辜者的权利。而最人性的法律可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公民的权利，却不得不面临着罪犯也同时能享受着“轻逸”的现实。比如说，有两个人，证据只能证明其中一人犯了死罪，却没有任何可能性具体到其中一人。

　　把两人都处死，这是刑罚第一的法律愿意所作的选择; 而把两人都释放，这是人性第一的法律不得不做的。

　　十几年前，就有法律专家用数字说明，死刑并不能遏止恶性犯罪，可是许多国家还是不愿意放弃死刑。这可能有两种考虑，一是降低刑罚体系运作的成本，二是满足大众义愤的欲望。无法复仇的愤怒的能量远远大于误杀后的愧疚。这可能是人类自远古带来的本能，越是野蛮与险恶的权力，越会借助这种本能—以激发愤怒、渲泄愤怒作为权力技术，既取悦大众，又控制大众。

　　今天，2005 年12 月14 日，看到这期《外滩画报》的人可以确认某人有没有死去。而由于报纸的流程，我在2005年12 月7 日写这篇文章时，他的生死问题，在20 多年的拉锯争夺中，正达到白热化的程度。这个人叫斯丹利·威廉斯(Stanley“Tookie” Williams)， 现年51 岁， 体重300 磅，1971 年创立“瘸子帮”(Cripsgang)，8 年后，它成为加州最让人恐惧的帮派;1979 年，他因涉嫌谋杀被判决死刑;2005 年10 月24 日，洛杉矶高等

　　法院宣布威廉斯的上诉已被驳回，其死刑定于12 月13 日执行; 现在，威廉斯免死的惟一希望是获得加州州长施瓦辛格(Schwarzenegger) 的特赦。

　　施瓦辛格已经决定在12 月8 日上午10 点举行听证会，斯丹利·威廉斯的辩护律师、检察官以及其他涉及各方都享有30 分钟的陈述时间。稍迟一些时间，施瓦辛格会决定是否动用特赦权。我倾向于认为，施瓦辛格会赦免威廉斯。

　　而即使斯丹利·威廉斯被处死，在行刑室的外边，各类反对死刑的社团组织的游行也将伴随威廉斯度过最后的

　　时光—这画面会占据全球各大新闻频道。

　　死，或者生，斯丹利·威廉斯的哈姆雷特迷局终将解开。怪诞的是，如果斯丹利·威廉斯在监狱的24 年中拒不悔改，坚持恶人面目，他就不会给世界出难题。但他真

　　心地顺从了刑罚体系，还激发出天赋:利用每天15 分钟的电话时间，他口述，别人记录，1996 年他出版了第一本书《: 狱中生活》(Life in Prison)，主题不是炫耀

　　自己的黑帮生活，而是以六年级学生为对象，告诫青少年远离暴力与帮派，他因此成为青少年和平运动的著名人物。

　　这本书，现在依然是美国青少年学生的参考书。所以，他五次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提名，甚至还得到过诺贝尔文学奖提名。2004 年，还拍摄了以他为原型的电影《救赎: 斯丹利·威廉斯的故事》，也是当年的金球奖提名影片。

　　坚持将他处死，我们就可以百分百指责刑罚的虚伪: 你看，他忏悔了，他激发了善，他是“刑罚拯救罪犯”的样板，可是，他照样会被处死。刑罚，本质不就只是为了满足杀死一个人吗?“以牙还牙，以命抵命”的最严厉的惩罚观，无法回答上面的悖论。

　　斯丹利·威廉斯对于那些反对死刑，尤其是相信任何人身上都具有人性、灵性与神性的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奇迹了。所以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图图大主教，也希望施瓦辛格能赦免斯丹利·威廉斯。

　　NAACP( 全国黑人权益促进会)12月2 日在他们的网页上发布了一位宗教领袖写给施瓦辛格的陈情信，里面说到:

　　“那些今天还相信处死斯丹利·威廉斯才能实现正义的人，他们是在否认宽恕的力量，同时也并不承认人是可以学习、成长、改变的。”

　　真实的斯丹利·威廉斯，看起来多么像假的; 而虚构的杰克·鲍尔，似乎百分之百真实。我们如此真幻莫辨，所以当一个完美的“从极恶至极善”的忏悔形象出现之时，反而左右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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