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煤都

　　本刊记者　黄玉浩　发自山西大同

　　作为世界第一产煤大国，中国的煤炭产量约占世界的1/4；作为中国第一产煤大省，山西的煤炭产量占全国的1/4；而作为中国第一产煤大市，大同的煤炭产量占山西省的1/4。有人说：“不了解山西的煤炭，就不能真正了解中国经济；不了解大同煤炭，也就无法理解山西经济。”

　　大同，因煤而兴，其煤炭储量大、产量多、质量高，被誉为“煤都”，成为中国最重要的能源基地之一；大同，也因煤而痛，其经济结构单一、贫富分化严重、安全事故频发，随着煤炭资源被大规模、高强度地开发，煤炭储量急剧减少，大同市也面临资源枯竭、环境污染加剧……

　　富与贫

　　“从没有想到漫山遍野的煤疙瘩有一天能这么值钱。”大同浑源县农民王掌印颇为感慨，“那时老百姓拿着镐，随便找个山沟铲下薄薄一层土就全是煤，除了烧饭取暖，没零花钱了，就从山上铲些回来，用骡子驮、竹筐背，到附近的集市上卖。”大同许多乡村都临煤而居，却并没有因为丰富的煤炭资源而富裕，“资源占有的不平衡”造就了一批腰缠万贯的煤老板的同时，那些本该是“黑金”受益者的村民依然在忍受贫穷的煎熬。

　　浑源县大仁庄乡西王铺村，是打死兰成长的犯罪嫌疑人——煤老板侯四的家乡，村子里，两排低矮的黄土与石头构造的“房子”在纵横交错的沟壑包围中显得十分渺小，“我们以前住的是窑洞，现在只不过把窑洞搬到地面上罢了，全村没有一家盖得起砖瓦房。”村里67岁的老人王河川告诉记者。

　　这个背靠着宝藏的村子，耕地不多，平均1人1亩多，土地贫瘠加上严重缺水，每年只能收获一季粮食，村民靠务农的年收入非常有限，为了更好的生活，去小煤窑打工就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王河川曾经在侯四的矿上打过20天工。据他说，每挖一吨煤能挣40块钱，一个月能挣2000多。王河川说：“国家不允许私挖乱采，正规的煤矿我们又根本进不去，至少这些小矿能给我们带来些收入，老百姓私下里还是愿意到这些小煤窑去干活。”

　　西王铺村的村支书告诉记者，他们村子几乎所有的劳动力都在靠煤吃饭，“有小煤窑会死人，没有小煤窑，村里人会更加穷，我们没有更好的出路。”

　　生与死

　　“哪有煤矿能不死人呢？！看看这里的村子有多穷，村里的人在我矿上干一晚上活挣的钱比他们以前一个月挣的都多。做什么事都有风险，挖煤也不例外。”一黑矿矿主一语道破了“生死”的玄机，“出事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没有人会相信这‘万分之一’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即使出事死了人，政府公布的补偿是20万，只要你不声张，我给你30万。”

　　记者“慕名”踏上寻访黑矿之路，看到通往黑矿所在地的这条不足十米宽的沙石路面，身边飞驰而过的一辆辆运煤车时，不禁对黑矿主的如此嚣张恍然大悟。向导小王说：“这里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煤老板在这设个卡，人进不去也出不来，连手机信号都没有。黑煤窑就在这些山窝窝里，要是死个人，半年传不出去都正常！”

　　沿着这条路行进，路上来往穿梭的大多是超负荷的运煤车，路边寥寥的草木均已蒙上一层厚厚的黑纱。而正是这条悬挂在悬崖绝壁之上的“黑金路”，让这里的黑矿主们一夜暴富。在不远处的沟壑之下，数不清的非法小煤窑正如“地蛆”一样寄生在这黄色的皮肤之下。

　　在广灵县斗泉乡大阪寺村，有村民告诉我们，村子附近一带叫宝山，山上至少有100多座“无证、无安全保障、无名字”的“三无”小煤窑，他们均采取“敌来我退，敌退我进，采一点赚一点”的“游击战术”，总是屡禁不止。

　　一村民告诉记者，经常有车从矿上把尸体拉下来到山沟里火化，话虽没有得到证实，但也足以说明黑煤窑的泛滥和其安全状况的严峻。“在大同小煤窑挖煤的，90%是外地人，本地人不是穷怕了，是不会去卖这个命，他们了解这矿上的凶险。”向导小王说。

　　跟着一辆运煤车不久，记者便发现一个拐弯处堆放着一大堆原煤，向导说这里就是一个黑煤窑。五六个满脸煤灰的工人，正拿着镐躺在煤堆旁边抽着烟悠闲地晒着太阳。记者以买煤者的身份上前搭讪，一个自称是矿长亲弟弟的人“接待”了我们，他说他姓齐。

　　记者：煤怎么卖？

　　齐某：120元一吨，窑刚出煤，过几天全是好煤。

　　记者：现在查得紧，煤矿手续没什么问题吧？

　　齐某：没问题，上面有人在我们窑上入干股，谁敢查？专门有人报信呢。

　　记者：我也想开个矿，在安全这块得投入不少钱吧？下矿的工人还要培训吧？

　　齐某：哪有那个钱去搞安全！很多小煤窑花一笔钱买来所有的证就正规了。

　　记者：死了人怎么办？

　　齐某：花钱呗，30万(死一人)，多挖几天煤就赚上来了！

　　记者：不会有人举报吧？

　　齐某：谁敢？！弄死他！

　　没有任何固定墙体的措施，没有通风口，想办法“鼓捣”开一个口子便开始采煤，这就是齐老板的煤矿。煤窑洞口高1.5米左右，进矿的工人需要躬着腰才能进入，窑顶的含煤层异常松软，轻轻一碰，就哗哗地往下掉，潮湿的煤层不时滴下水来。

　　“我们经常受伤，顶上掉下来的煤许多含石块，几十斤呢，不小心就会被砸伤。”一名四川矿工前几天刚被砸伤。关于对矿工的安全培训，他说：“老板只说不要在矿下点火、抽烟就行了。发给我们塑料头盔，太薄，有时煤块一砸就破了。”

　　此时，向导小王低声对记者说：“快走！”离开宝山后，小王说，刚才那个老板已经开始警觉了，山下来了五六个打手模样的人，怕走不脱。

　　善与恶

　　大同人讲义气、够朋友，他们身上既有资源大市的自负，也有对家门口事故频发、环境污染的尴尬——有人说，要想了解大同，要先了解这里的煤老板。

　　“我们就是普通人，没有外界炒作的那么富有、那么糟蹋钱，这钱是我们拿身家性命换来的，我们知道珍惜。”广灵的煤老板周刚(化名)最近刚给他所在的村子捐了两万块钱修缮村小学的校舍，这是他本年度第三次给村里捐钱，三次累计已达8万元，“我是村里公认的好人，虽然我现在搬到市区住了，但村里人对我评价很好，我也从没欺负过别人，村里谁家有个困难，只要开个口我都会帮一把的，村里很多人都在我的矿上打工，他们没人希望我的矿被查封。”

　　“我高中没毕业就退学了，那时就是去山上打个猎、种点庄稼维持生计。当时许多南方人来这里投资开矿，那时煤炭开始供不应求，大家都争着开矿，小煤窑开了很多，因为矿上全是本地人，出事故很少，乡里乡亲的，死了人给点补偿就私了了。那时钱挣得舒心。”

　　“2000年起，因为小煤窑老出事，国家开始‘严禁’小煤窑，风声一紧，南方老板在赚了钱以后就迅速撤资了，我们根本没钱来进行安全设施的改造，但巨大的利润还是让本地人铤而走险，安徽、四川、河南的打工仔成了我们的工人，本地人成了老板。我们都迷信‘关系’，都怀着侥幸心理：‘怎么会出事呢？出事了找关系应该能摆平？实在不行就花钱私了。’”

　　“政策越来越紧，因为小煤窑随时都可能被查封，所以我们不愿意花钱去做煤矿安全改造，花那个钱不值，还不如花钱来拉关系、送礼！”

　　“现在虽然有钱了，但心里不安啊，感觉整天活在刀口上似的，你不知道你的矿什么时候就出事了。一旦出事，政府人员和记者就会蜂拥而至，还不就是烧钱的事吗？我现在警惕性特高，专门有人给我护矿，全是混黑社会的，主要是防记者和探子。”

　　“我要是侯四，我也会打死兰成长的。我们的心理压力很大，不出事就是富豪，出了事就会倾家荡产。”

　　真与假

　　“你是记者？！假的吧？”“你这个工作证，我10分钟就能给你拿出一摞”“你们采访要钱吗？要多少？”记者在大同采访，遭遇的此类关于真假的质询比比皆是，让人觉得很无奈。

　　“在大同，记者证是最实用的，也是所有假证中最多的。”运煤车司机刘光春说，“以前煤车经过煤检站时每吨要交50元，

　　有大同本地人说，在大同，煤矿是个“香饽饽”，管理监察的部门就有30多个，在大同驻守的“记者”站更是数不胜数，即使你是假记者，煤老板也很“害怕”，因为假的背后肯定有真的在撑腰。“记者是假记者，报刊可是真报刊，看看报纸上的招聘启事，大同有多少所谓‘国家级、中央级’媒体在招聘‘记者’，他们不看学历，不看采编能力，只看你的‘创收’能力。”

　　当地的一位记者自我剖析道：“没出事时，会为了赞助费而对煤老板歌功颂德，出事后会因为收了保密费而集体失语，有的还会为这些矿主‘洗冤正名’。”

　　快与痛

　　大同是我国最重要的煤炭城市之一，大同的煤炭行业有着辉煌的历史。

　　大同煤炭的年产量达到第一个千万吨用了10年(1959年达1181万吨)，达到第二个千万吨用了15年(1975年为2062万吨)，达到第三个千万吨用了5年(1980年为3059万吨)……而1991年，大同仅用不到5年时间便使当年煤炭产量达到第六个千万吨(6171万吨)。1993年原雁北地区与大同市合并后，当年生产原煤8300万吨，这只是地方煤矿一块，若加上同煤集团(原大同矿务局)，光今年销售即达到一亿吨。其煤炭开采和销售规模令世人震惊。大同的原煤源源不断地被运往全国各地，为我国的经济建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然而，伴随着辉煌的成就，大同的环境污染也已到了令人不得不重视的地步。

　　一位大同网友在网上发帖说：“在大同，压倒一切的是煤炭，计划经济年代，政府对煤炭的定价有时低于或等于煤炭的采掘成本，因此，在大同，很难通过各种商品的市场交换，来实现人流、物流、资金流的进出平衡。据统计，计划经济时代，大同每年有85%的上游产品(主要是煤炭)低价外销，而同时，又有85%的下游产品(如生活消费品)通过各种商业渠道进入大同，在这种价值双向流失的一出一进中，大同日益‘衰弱’。正是政府没有完全放开煤炭价格，又忽略了给予适当性的扶植补偿，大同成了全国的‘锅炉房’，承担着经济结构单一、环境污染严重的成本。”

　　目前，大同是全国最缺水的十个城市之一，是环境污染最严重的三个城市之一。由于煤炭资源的高强度开采，地下水系遭到严重破坏，水资源严重短缺，相当一部分矿工家属生活用水常年靠矿井排出的废水维持，因采煤造成农村人畜吃水困难的问题也相当严重。

　　云冈石窟是大同人的骄傲，加上北岳恒山、悬空寺、九龙壁，曾为北魏都城的大同本来具有发展旅游的先天优势，但随着一座座煤矿的建立，地表塌陷、大气污染、水污染已成为这个城市发展旅游的硬伤。

　　煤炭，除了煤炭，还是煤炭，似乎只有煤炭才是大同可与其他城市相比、并且最具比较优势的地方——这已成为大同人固有的思维。而目前，在大同地下，占可开采量80%的侏罗纪煤炭的探明储量已不足维持30年左右的开采。没了煤炭怎么办，大同的出路在哪里，成了摆在大同人面前异常严峻的问题。

　　“在大同，煤炭的影响最大，涉及的范围也最广，煤炭生产的哪怕一丝波动都影响着这个城市的安定。”大同某地方官员一语中的：“大同经济，成也煤炭，败也煤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