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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冠中:我这一代香港人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6月25日17:54 南方人物周刊
陈冠中 我这一代香港人 我已经预见到我可能再难有所贡献了。大陆时尚杂志的主编都去了无数次欧洲,见了无数次名设计师,我都没见过。电视剧更不用说,绝对是大陆主导。香港有优势的产业不多了 本刊记者 吴虹飞 实习记者 严晓霖 郑洁 发自北京 目光有神,气质儒雅,身上的衬衣永远有型。陈冠中身型够高大,却从不咄咄逼人。与人交流,谦逊又中肯。 从香港到大陆到台湾再重回大陆,从内容到经营到投资,杂志、电影、电视、音乐、图书、文化经纪,陈冠中是当之无愧的跨界王。 香港大学社会学系毕业,去了美国波士顿大学读新闻,回港后在《星报》做了七八个月记者,自己出钱办了一份当时评论说“外星人办的杂志”,便是《号外》。“我一个出版人做的事,就是把卖剩下来的杂志推着铁车去废纸场卖掉。”这是他的自嘲,是乐天的,不刺眼的。待《号外》调理出了人们的口味开始赢利后,他已转去做电影。写了部《等待黎明》,周润发拿了金马奖,再写一部《不是冤家不聚头》,萧芳芳又拿了金马奖,之后,更是香港电影黄金十年的开启。怎么会这么容易?他说只是恰逢时机,前无老人,后有来者。 1992年,邓小平还未南巡,他就北上来了北京,在朝阳租了套公寓当文化人聚会的客厅。他家据说是不关门的,每天晚上都高朋满座,有酒有菜,王蒙、葛优,都来过。参与了《三联生活周刊》的复刊,打造了“大地唱片”之艾敬《我的1997》。音乐须在合适时候,才能成为经典。 日前他常住北京,十分惬意。 “北京现在是重点,是两岸三地的总站,香港和台湾常有朋友过来,与我讲许多那边的事情,我留在北京什么都能知道。”他对大势一直有敏锐判断,也从未中止过密切关注。 他当先知很久了。每一个领域,每一个地域,都在兴盛之前一点点进入,又都做得刚好超前一点点,许多试验性的东西或成为主流或被奉为符号,然后便离开,但即便走远也总会有人记起。 “其实我也做过很多不成功的事情,只是人们都不记得。”网络上能找到的资料是他曾与朋友合作办网站失败,也曾在接受采访时表露自己在网络时代先知变后觉。 “大陆的创意产业变化太大了,可以说港台已经没有什么优势。2000年我来北京的时候,已经预见到我可能再难有所贡献,所以不再做事,回归文字。” 他在北京写作,写的却是香港,规整香港繁荣并散去的各代流派,呼唤港人多一点记忆和反思。“七一之后起码十年都不用再提香港了”,纷至沓来的回归主题约稿,写小说的计划一直搁置。 当然,他在北京并不只是写一写《我这一代香港人》,还要接待隔三岔五来访的香港旧识故交。他就好像一只强力泵,将香港的进京力量打入北京文化领域的各路经脉。 “我一直想努力营造一个粤港文化产业的共同体,香港做前端创作,广东做终端发行。粤、港加起来,实力仅次于北京,比上海都强。粤与港分开,大家都有问题。这可是9000万人的市场,抵得上两个韩国。” 谈笑间,一代香港人的政治,经济,文化娓娓道来,体现了他期待的某种 “宏大叙事”。 北京是非常好的时机 人物周刊:你是怎么想到来大陆的? 陈冠中:1981年开始在香港做电影,差不多做了10年,这时候开始想吸收新东西。当时香港与珠三角生意来往得比较多,但文化方面的合作不多,我就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市场。 一开始是来北京,当时广东做了一个《现代人报》,我跟《中华工商时报》在谈,社长叫丁望,助手叫胡舒立。差不多谈成了。但后来还是不批。 我是1992年来北京的。1991年我在香港的公司收购了《明报》,公司有两帮人,一帮想去做一个新闻电视台,后来做出来叫“中天频道”,想做华人的CNN这个概念。“中天频道”因为在大陆不能落地,所以不太成功。另一批人呢,就是我了,想去大陆看看,就来了。 我带了钱到大陆来明确是做文化的,那个时候市场化的程度很低,像我和别人做的唱片公司,“大地唱片”,很简单,就是把新闻媒体都请来,回去写点稿子,这样就行了,全国都红起来了。 《三联生活周刊》启动我们也投了一点钱进去,请了钱钢做主编,还有朱正琳,给他们上课,讲概念,怎么做一本杂志。后来去了武汉,武汉有线电视台做了合资公司,当时批了4个有线电视台,这是其中一个,我马上就过去做。很快就收到红头文件说以后不许再做了,但我们已经做好了。又做书,儿童的动画片,教英语的,与上海人民出版社做了一套经济学丛书,卖得也比较好。 人物周刊:来大陆之后,对大陆的感受与预期有差别吗? 陈冠中:有比想象好的也有比想象坏的。没想到的是大陆的潜规则这么多。比如说,我记得有一个项目跟出版社打交道,社长和两个副社长是和我们开会的,一开始都谈好了,但后来说不行,因为有一个副社长反对。我很难理解,你是社长,还有两个副社长跟着,怎么还有没出来的?(这个社长)他说不行就不行了,还说他出卖国家资产,很严重。 人物周刊:感觉你做东西快,而且都很受欢迎,有什么诀窍? 陈冠中:时机啊。刚来的时候请朋友吃饭,去一些比较好的潮州馆子,都很贵的,后来我觉得(这么请吃饭)大陆有尊严的文化人不太舒服的。后来我就租了一个大的公寓,里面放一张大桌子,请的阿姨是开餐馆的,晚上谁来吃饭都没问题。门基本上不关,都进来好了,里面有酒有菜,聊天,每天晚上都高朋满座,王蒙、葛优,什么人都可以来,一个带一个,谈有什么可以做。用这个方法,很快就认识了很多人。 人物周刊:刚来内地时,有没有一些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 陈冠中:1989年之后,很多人下岗,我随便请一个人都是非常好的。比如说,《中国农民报》的主编帮我做联络,还有现在《炎黄春秋》的吴思,当时帮我做研究工作。张暖忻,各种导演都会来。 (当时内地)杂志的做法都是很僵化的,他们受苏联的影响。与总编辑聊,除了改文字,都不知道真正的杂志内容是怎么做的,印刷不懂,成本多高也不知道。我也不是最懂的,只是比别人更早做过尝试。真的是非常好的时机。 我这一代香港人 人物周刊:你写《我这一代香港人》,“代”是按照什么划分的? 陈冠中:香港1970年代是一个代的出现,有些反叛的意思。香港的婴儿潮比美国晚5年,是1949年。49年开始人口膨胀,本来只有50万人,当年就有100万人从大陆过去,两年过去,到51年就有200多万人。到70年代中,这些小孩出来念大学、做事。 这帮人在香港长大,看的都是西方,住的地方是香港,对大陆兴趣不大。他们与父母辈的趣味不一样,从来没经历过吃不饱啊动乱啊,是比较受宠的一代。上一代是很辛苦的。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也不好,但有衣服穿还去看电影,没有穷的意识。 人物周刊:你概括“婴儿潮一代”对大陆的态度是“畏”和“疑”,你的观察是怎么来的? 陈冠中:1970年代的香港大学生曾经有一个左倾潮,所谓“毛派”。像娶了“国宝”(伏明霞)的梁锦松。这些学生非常关心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进大陆做事的,很多都是这些人。这群少数的大学知青,一直到现在都坚定地认同中国。 反“毛派”的那一帮谈的就是民主,谈上流社会,谈正义谈人权,后来香港的民主派,很多就是这些人出来的。他们的群体很小,大学里两派加起来,不到1/10。 婴儿潮一代,最关心的是念书。念完书就去工作。银行、广告公司、政府部门,升迁非常快。上级就是一个澳洲或者英联邦的人,招进来时都是刚毕业的学生,谁做得好就上去做副手,三年后外国人调走了,副手就上去。 举个例子,1982年帮我做《号外》的那个人,竟然有机会管一个大的电影公司。他才30岁,就管一个每年拍20多部电影,有20多个电影院,发行全世界的电影,公司叫“德宝”。这在现在是不可想象的。我81年入行的时候,一看,没有老人的,都是20几岁,30、40岁的人都没有。 人物周刊:你这一代人在学校受教育时,有没有一些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 陈冠中:这个很微妙。我有一个朋友在香港很久了,他一直都要说服我,说其实香港比大陆更中国。香港管警察叫“差人”,“衙门”,都是清朝的说法,还有很多很古老的习惯和节日,放假、庆祝,新界有很多乡规民约、土地制度,英国政府都要尊重的。很多地方比当代中国还要传统一点。 我们念书的时候,历史书到1900年就打住不说的,但是我们要念大量的唐诗宋词,《孟子》、《庄子》,小学中学念了很多。而大陆刚刚相反,一个朋友和我说过,他1946年出生,53年上小学,小学中学从来没读过《论语》,大陆直到80年代都没有正面地读过《论语》,所以现在(于丹)才会这么红。 97回归 人物周刊:97回归的时候,是不是香港人有很多犹豫、疑问和抗拒感? 陈冠中:首先你要知道,大陆人到香港是49年以后大量进去的,是要离开中国大陆才去的。1950年代末60年代初,3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们会做邮包寄回大陆,把糖和油用布包起来,包很多层,可以做衣服,写上地址,这个给我们的印象很深。到文革时,很多尸体从珠江浮下来,每天都能看到捞起来的尸体,对当时的香港人来说,都有这个阴影在。 84年中英谈判,虽然中央政府一直保证会遵守诺言,但很多人将信将疑,97年婴儿潮这一代带头移民的有50万人,主要是加拿大,也有澳洲,把父母带去那边住下来,然后自己再回来。 香港当时是经济最好的时候,所以你看他们完全不是经济移民,而是政治保险。在国外拿到身份后,很多在97前慢慢又回来了。 人物周刊:10年来你在内地做过这么多的文化事业,能不能谈谈你的感受? 陈冠中:2000年我再来北京的时候,已经预见到我可能再难有所贡献了。比如说2000年的时尚杂志照片拍得还不怎么样,这几年又两回事了。而且创意程度超过港台。 大陆时尚杂志的主编都去了无数次欧洲,见了无数次名设计师,我都没见过。电视剧更不用说,绝对是大陆主导。香港有优势的产业不多了。 人物周刊:你在北京这么多年,最关注的问题是什么? 陈冠中:第一个,中央政府的态度,会决定很多中国的大势走向;第二,几年前我曾关注中国的民工、农民的问题,最近我比较关心中国的发展不要走向太极端,极左或者极右思想(都很危险),我担忧这个。 人物周刊:你现在算是在北京定居? 陈冠中:定居了,以后就住在北京。在北京有人聊天,两个儿子在加拿大工作,有时会回香港,但不打算来大陆。 在北京平时就在家,景点啊古董啊就不用去看了。一个重要的活动就是接待香港来北京的朋友,基本上天天晚上都有香港人来,很多朋友在香港好多年没见的,在北京见到了。我两边的人都认识,两边的事情都知道。 我们这代人小时候喜欢的是看电影,读文字,所以顺其自然地做这些东西。现在网络媒体等出来了,很多东西,我觉得我不懂,我可能只能到这里了,就回归写东西,回归文字。 人物周刊:你去过这么多城市,在香港、台北、北京都长居过,那你觉得这些城市的风格有什么不一样? 陈冠中:差别是很大的。北京是一个充满绿洲的沙漠,绿洲和绿洲是分开的,每一个绿洲只能做一个事情,完成一环再去另外一个绿洲。这在城市学上叫“孤岛型”,公共交通很没效率,距离太大。 香港是最紧密的城市,远远超过东京、纽约、慕尼黑,这么紧密的城市的好处就是节能,地铁很容易就连起来,走路都能去。出勤都是坐公交系统的。拥挤过头。 人物周刊:你怎么概括香港和北京? 陈冠中:北京可能不能用可爱来说它,但绝对不冷漠,北京人很随和,在街上随时可以交朋友。香港不行,香港在酒吧都不见得交到朋友,与女孩子聊两句她可能不理你,躲开了。他们只是有点防卫,害怕与陌生人交谈,怕受骗。 也不能用冷漠来形容香港,很多人很热心公益的,如印尼海啸,都热情捐款的。丽江地震的时候,很多香港NGO去服务,别人走了,留下来的是香港人,丽江有个碑,纪念香港的救援队。 香港这十年 人物周刊:97后大陆对香港的影响主要是在哪些方面? 陈冠中:97后突然如梦初醒,所谓“金融风暴”是我们自己不行,中央政府是帮我们的,不少人对中央政府的态度大改观,印象很好,戒心也低了,觉得中央政府比较英明,对中央政府的信任度比对香港政府还要高。 当年之所以有大批移民,就是怕有大改变,但没发生。香港还是原来的香港。 香港人对大陆的态度,也经历了一个渐进的改善。改革开放之初,态度是比较好的,但到了1989年,一下子倒退了。89之后到97比较好,现在也是一个比较好的阶段。 人物周刊:97回归之后就碰到金融风暴,巧合吗? 陈冠中:97金融风暴的根源是80年代就种下的,房地产泡沫化,炒股票,才会一下子掉得那么厉害。 我觉得香港没有总结好七八十年代、八九十年代的经验,都觉得我们是什么事情都能做的,我们是最棒的一个平台,低税率、法律制度,很多企业都受到尊重,结果“金融风暴”发生了,才明白这样是不行的。 以前行得通的方法现在不行了。香港的贫富悬殊很厉害。整天在说,不知道该怎么做事。比如说跟广东方面铁路的连接,香港那一段到现在都没有建,说到2013年才能连起来,港珠澳大桥也做了10年。 1980年代我们去工业化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可以做。全世界去工业化的过程都很痛苦,像英国、美国都是很痛苦的,但香港很愉快——工厂都搬到珠三角去了,用大陆的廉价劳工,一下子赚很多钱,这些钱再回到香港,香港人就做管工做经理,多愉快啊。我们要做知识经济了,我们的股票这么好,迷信市场万能。 那时香港人很迷信,都觉得明天一定会更好,房地产涨了14倍,不用做事只要买一栋房子就对了,觉得地产不会掉,股票不会掉,明天一定比今天好,这是一代人的神话,而且十几年不破,经济一直往上冲。 新加坡的收入和香港很像,97的时候房地产价格才是香港的1/3,你就知道这个差别有多厉害了。 97金融风暴之后,危机很明显地出现了。去工业化之后,很多熟练工人找不到同样薪水的工作,本来收入很好的,现在可能去做清洁工了。 香港的贫富悬殊是最大的,有钱人活得很好,但也有50万家庭8000港元一个月收入,如果没有公共房子几乎活不下去的。22%的家庭,100多万人,两个人工作,8000元收入,日子怎么过? 之后的七八年香港政府都不敢做事了,一做事就会做坏。以前是政府不做事最好,现在明白了,政府需要做一点事情,做什么,怎么做,这个是需要讨论和监督的。 人物周刊:你观察这几年大陆人对香港人的态度有转变吗? 陈冠中:1981年的时候,电影《夕照街》里出现过一个香港人,当时挺卖座的,说着不咸不淡的普通话,拿着皮包,有一点贬义。97之后,香港整个形象是往下走,大陆已经在走自主创新的路子了,不再需要借鉴香港经验,对香港的兴趣也降低了。可能每个大陆人都想去一次香港,但向往度越来越低,可能去过第一次就不想再去第二次了。 两地文化产业的合作已经有很多年了,刚开始电影、电视剧里都是香港那一套,现在大陆已经成熟了,主导权在大陆。大陆的人做制作人,需要什么班底首先考虑大陆,配好了再去考虑香港,与10年前倒过来了。 人物周刊:“粤港创意文化共同体”的创意具体是怎样的? 陈冠中:我的下一个想法,就是能不能建立一个粤港创意文化产业的共同体。粤港要能结合,这是9000万人的市场,抵上两个韩国了,韩国这么厉害也就4000多万人。广东是唯一一个双向地区,既理解香港,又理解中国的粤语地区。 香港人特别是文化界人士,都不看广东,一下就看到上海、北京来了,又受气,又没人需要他们,但广东需要。广东是全国最大的民营影音发行中心,北京的产品都要拿到广东做发行,但广东人太精明了,都不做创作,没有上游的创作人,而香港人都在创作,却不知道怎么发行。香港在做前端没有通路,就近的广东就在做末端生意,两者要合起来。 还有语言的问题。比如说电影,香港电影现在的问题是,每年只能拍最贵的电影和最便宜的电影,最便宜的质量很低,最贵的是和大陆合拍、每年只需要十几二十部香港的大电影。大陆的电影市场吃不下这么多港片,广东人需要。 可以拍一些制作不是很高的中型电影,说广东话的,两广市场能收回来,别总是动辄全国发行,两广做好了,再全国发行,应该也是来得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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