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矿泉水：贵族的没落

　　崂山矿泉水的故事有若干版本，但每一个都会这样开头:1897年，位于古老山东半岛的太平山麓还是一片山峦起伏、古树参天的景象，德国商人马牙在此处打猎时，在几株古树怀抱中发现了一汪清泉，几只小刺猬聚在泉旁饮水。他俯身去尝，顿感清爽甘甜。1903年德商罗德维在此打井，从地下深层花岗岩隙间找到了优质的矿泉水资源，从此诞生了中国第一个矿泉水品牌。

　　记者◎贾冬婷

　　矿泉水的贵族年代

　　“这是神话，不是历史。”青岛城市规划委员会顾问王铎对“刺猬井”的说法不以为然，他对记者说，“刺猬是夜行动物，怎么会白天找水喝？”王铎也郑重其事地向矿泉水厂的负责人提起过，对方点头称是，但并不影响他仍将这段话挂在公司主页上——谁不希望自己的历史多一些传奇色彩呢？

　　这口被神话了的“刺猬井”或叫“鼠井”确实存在，是崂山矿泉水最早的水源地。虽然并不知道里面有矿泉水，但本地司机对“青岛汽水厂”这个名字很熟悉，一溜烟开过去。香港西路25号，如今已是一片工地，几排欧式

别墅正拔地而起，终于将这片青岛风景最美地段“占据”，取代了这家衰落的工厂。沿街一栋黄色德式二层小楼，孤零零立在别墅群中，墙面上标注着:“汽水厂办公楼旧址，建于1905年。德式建筑，初为德商建造经营的矿泉水厂，原建筑面积约220平方米。”这是汽水厂唯一作为“历史建筑”保留下来的，现在是“崂山矿泉水客户服务部”，可少有人出入办公。那口传说中的井就在楼后，一片被施工挡板围起来的茂密树丛中。记者只能从挡板缝隙中窥见它的边缘——一口直径三五米的机井，很难想象它支撑了青岛汽水厂几十年的辉煌。

　　旧厂区门口的大广告牌上，这个叫做“清泉墅”的

房地产项目宣称，“太平山，我的思想者;太平湾，我的收藏者;古井泉，我的鉴赏者;八大关，我的守望者”。这几个地标容纳了青岛人对居住地段的极致想象。现在的太平山，20世纪初德占时期叫做“伊尔梯斯山”，取自德国远东舰队司令伊尔梯斯的名字。这当时是青岛市区最高的山，海拔149米。德军兵营即建在此处，在山上修筑了不少炮台和炮垒，形成防御火力网，被德军称作是固守青岛市区的最后一道屏障。

　　王铎推测，这口井最初是为了给兵营里的士兵提供饮用水。放大看，像这样的机井当时在青岛打了有1000多个，因此这口井应该不是“遇到几只刺猬”的偶然现象。研究军事史的衣林对记者指出，1900年后，青岛遭遇了一场大霍乱，给了刚来青岛的德国人当头一棒，很多官员、包括总督耶斯克都死了。德国人下决心治水，颁布法令:为防止污染水源，禁止在土地上大小便。随之在整个青岛建立起自来水管道系统——城市中央的“欧人区”自来水可通向各家各户，两侧“华人区”则在每个街区的十字路口设置集中取水点。这也是中国城市中最早的独立供水系统，汽水厂的“第一口井”也应该是这场治水运动的产物。

　　英国人帕默曾在他1910年出版的《青岛》游记中提到:“伊尔梯斯山上有很多形状各异的花岗岩石块，从很远的地方眺望这一山景更为突出。在山顶上还有裂开的石块。在最南端的支脉山坡上，距德军兵营700米处，便是著名的‘鼠井’。这口井的声名远播始于这井里的水。据说，这水具有较高的保健和医疗价值，当时很多人饮后病情大见好转，便登报致谢，矿泉水的名声一下子打响了。”

　　王铎认为，德国商人将矿泉水厂建在此地，主要是基于市场的考虑。因为山上有“伊尔梯斯兵营”，山下有“伊尔梯斯训练场”，德军在此演奏军乐、泅水、演练战法。当年有赛马会、登山会、打猎会、春季游园会，这些最热闹的活动都放在德国人聚居的现汇泉一带。比如，一年一度的春季“赛马会”，是德国人最重视的节日，几万人聚集于此。赛马结束后，很多人意犹未尽，加入“登山会”，去伊尔梯斯山登高望远，或者跋涉去更远的浮山、崂山。每到这种时候，一瓶矿泉水，就成了最受欢迎的物品。

　　20世纪初的青岛，2/3的人口都是洋人和外来人，本地人只占1/3。王铎说，当时德国人将这种玻璃瓶的“ALCA健康水”作为一种“外来的、现代的、理想的饮料”推荐，在青岛人心目中，它与贵族化的生活方式相连。因为贵，因为味道怪，一开始普通人少有问津。青岛文史专家鲁海小时候曾经喝过，他对记者说，那是在国际俱乐部工作的爸爸带回来的，他只尝了一口就不喝了，“怪怪的，有点咸，有什么好喝！”

　　但现代城市青岛接受“洋化”的生活方式还是很快。王铎说，比如到了三四十年代，每年夏季大约有100万人来游泳，占据了第一、第二、第三海水浴场中间位置的汽水厂的矿泉水就卖得越发快了。

　　平民化记忆

　　大多数青岛人对“崂山水”的认同是从青岛汽水厂的新产品——1934年的汽水和1952年的可乐开始的。与很多青岛人一样，它们的味道是曾在青岛汽水厂工作10年的赵欣童年的甜美回忆。赵欣说，汽水有无数种口味，大姜、大枣、薄荷、番茄、柠檬、橘子、苹果汽水，几乎你能想象的所有味道都被开发出来。鲁海说，外国人喜欢矿泉水，中国人更喜欢喝汽水，“当时觉得，价格都一样，为什么喝那种淡而无味的呢？”

　　30年代，青岛汽水厂成为可口可乐公司在中国的两家灌装厂之一，另一家在上海。鲁海说，选择上海是因为那里有消费市场，而选择青岛，则因为它的水质好。等到可口可乐解放后撤走，1952年汽水厂开始生产崂山可乐，加入乌枣、白芷、丁香、良姜等11味中草药成分，是中国第一代可乐型饮料。1997年崂山可乐因亏损停产，被可口可乐收购。而就在几个月前，这种停产了近10年的民族品牌可乐刚刚恢复生产，还是原来那种鲜红色的瓶身，隐约透露了它跟可口可乐的渊源。

　　1976年，高中毕业的赵欣幸运地被分配到青岛汽水厂，这是当时青岛效益最好的企业之一，人人羡慕。因是家中长子，他可以不用下乡，直接就业。赵欣说，从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他经历了汽水厂最好的10年。那时候，矿泉水还是以外销为主，主要销往东南亚地区。有意思的是，中国人坐月子忌生冷，不喝矿泉水，但矿泉水却受到东南亚孕妇的欢迎，买来直接喝或者熬粥。当时的《香港导报》称其为“祖家神水”，称赞它“防病强身即是仙，青松泰岱伴年华。深知海上长生药，不及崂山第一泉”。赵欣记得，内销的汽水、矿泉水是凭票供应的，一到夏天各企业发“高温福利”，很多带拖斗的车天天在汽水厂门口排起长龙。一度可乐装瓶都来不及了，干脆就直接给大桶的。

　　当时青岛汽水厂是青岛市仅有的几家外宾参观企业，其他的还有青岛啤酒厂、青岛刺绣厂、青岛贝雕厂。当年崂山矿泉水曾是“国水”，供国宴使用，据说江青总是指名要喝。华国锋当总理时，还专门对崂山水源有批示:“为保护水源地，汽水厂周边不准种蔬菜。”鲁海1978年曾接待一批外国人到汽水厂参观，外国人来了就要喝崂山矿泉水，还点名要喝其中的“白花蛇草水”。有趣的是，他们几个负责接待的中国人则趁机要了几瓶可口可乐，“可口可乐建国后就停产了，只有进口的，已经好多年喝不到了”。

　　文史专家鲁海再一次喝到崂山矿泉水很偶然，当时是“文革”期间，太平山上的湛山寺成了电影机修配厂，同为文化局系统的他住在那里一段时间，寺里有口井，僧人们招待他喝水而不是喝茶，“这口井跟不远处的‘刺猬井’同源，水质清冽甘甜”。1985年，饮用水国家标准就主要参照了崂山矿泉水的标准，因为它在矿泉水市场上的地位，也因为它由德国引入的标准化生产工艺。

　　90年代初，受果味乳品等新型饮料冲击，矿泉水市场严重萎缩，汽水厂里到处是一箱箱卖不掉的矿泉水，现在唯一保留下来的那栋厂办公楼原来也曾经要拆除。那是1992年，王铎听说了，忙找到当时的厂长，“这是百年崂山的文化符号，青岛人会借此回忆起来”，厂长迟疑着才留了下来。王铎说，那里面还有几口早年留下的巨大样品柜，常年没有被打开，外层是铁，中间是水泥，烧不坏，搬不动，像保险柜一样，汽水厂嫌麻烦，直到1995年变卖资产时也没有被打开。当时亏损严重的汽水厂把部分资产卖给了可口可乐公司，汽水厂没在意这几口柜子，当作废品留给了可口可乐。王铎说，后来可口可乐把它们打开一看，里面是汽水厂全套的商标，国内、国际的奖牌、奖杯，还有一大堆马克。当时1马克可兑换7块钱人民币，这对可口可乐可是一笔意外之财，想当初两家在收购谈判时还为了5000块钱争来争去呢。后来柜中那些代表了汽水厂百年辉煌的纪念物也都散失了。

　　老汽水厂留在王铎脑海中的最后影像是，只剩下十几个人，看着那栋房子，等待可口可乐来接收。王铎有点惋惜，“他们要再坚持一年半，就发大财了”。

　　崂山的水源地想象

　　鲁海记得，崂山矿泉水的工厂化生产始于20世纪30年代初，最早的名字叫“ALCA健康水”。那时候瓶身上就印上了“崂山”图案的商标:那是崂山华严寺对面的山峰，中间一条小溪沿岩石裂缝流下来。这个商标一直沿用至今。

　　这是崂山矿泉水最早的“水源地”意识的体现。虽然太平山的“第一口井”不在崂山，但追根溯源，也可算是崂山余脉。王铎说，崂山446平方公里，整个青岛市区都是其余脉，一直延续到黄岛。青岛有32条季节性河流，大部分流入胶州湾，在河水丰沛的季节，崂山矿泉水从海泊河打井取水，继而是李村河、白沙河……其实，“刺猬井”只是无水季节时的补充水源。

　　崂山水为什么这么好？康有为曾说崂山“山上绿

芙蓉，谁掷东海滨？”王铎说，崂山形状确实像一朵芙蓉花一样，一层一层的，在山脚望不到山顶。这就像一层层花盆，水不易流走，形成的水系也是一层一层的，因此崂山总是郁郁葱葱、古木参天。青岛人常说“千难万难，不离崂山”，这背后的感情也与崂山水有关。

　　史料记载，崂山形成于距今约1亿年前的燕山运动晚期，相继有熔岩喷发和花岗岩的广泛侵入，缓慢冷却上升，逐步形成现存的一层一层的地质轮廓。崂山中部地带，为花岗岩裂隙孔隙水。由于局部残积层较厚，沟谷下切较深，形成下降泉，这就是崂山矿泉水发源地。

　　1997年，崂山矿泉水厂将基地搬到了真正的崂山上，水源地位于崂山仰口，由中法专家历时3年勘探而成。王铎说，这是由于青岛一次次的城市变迁，日益形成“南住北工”的格局，饮料行业为避开工业污染，纷纷迁至崂山。崂山仰口水源地远离了工业污染，并进行严格的水源地三级保护，对厂区附近约13亩的水井所在地进行封闭化管理，确保水源不受自然或人为污染。

　　现在超市里6.5元一小瓶的“珍品崂山矿泉水”瓶身上的亮红色“崂山”商标益发突出，并强调:“取自地下117米深层花岗岩隙间，纯天然零污染，水质优异，属罕见的锶和偏硅酸复合型矿泉水，水质清澈甘洌，口感绵软，富含多种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且养分极易吸收，对人体有很好的滋养作用;全部为水源地(青岛崂山)开采、灌装。”

　　崂山矿泉水仰口基地位于返岭泉心河畔，记者探访发现，沿途多处有花岗岩裂隙中渗出的水，都是可以直接饮用的崂山地下水。刚刚下过雨，水漫过泉心河水库坝顶，均匀泻下，形成“垂帘”景观。崂山矿泉水仰口基地就在这水库上方，这也是山上规模最大的矿泉水厂。基地附近少有游人，附近只有无污染的茶园。茶园主人张强夫妇告诉记者，这里只有专业登山者才会经过，水质非常清洁。他们在这里开了一间茶室，售卖著名的崂山茶。他们说，好的崂山茶需上等的水和上等的茶，缺一不可。崂山之水分南北二九，真正水中之秀，在北九的三水和四水。自靛罡潮音顺流而下，每三百五十步为一水，直至九水，一水水硬，二水水散，泡茶还需这三水四水。茶是崂山云雾之上面海向阳的新茶，茶树需二尺高的成年树，接受了足够的阳光，凝入了足够的紫气，纳进了崂山地脉，呼吸了海洋气息，取其顶尖极嫩幼芽，色微黄，背则白茸茸的细密，此乃崂山茶至尊。

　　崂山的水好，得天独厚的不止是一家“崂山矿泉水”。鲁海说，“崂山矿泉水”有几种含义。狭义上是特指“崂山矿泉水”这个品牌。广义上，则是所有由崂山矿泉水制造的饮料，比如说青岛啤酒。还有一种含义，即打着“崂山”旗号的矿泉水——则是由行业的不正当竞争造成的。90年代末由于疏于管理，矿泉水厂一窝蜂拥上，纷纷跑到崂山西麓的非旅游线建厂，一建就是47家，而且大多打着“某某崂山”的名字鱼目混珠，整个市场出现信任危机，真正的“崂山矿泉水”也受到牵连。王铎说，恶性竞争时期一大桶矿泉水竟压低到3块、5块钱一桶，老百姓很疑惑:“这么便宜，怎么可能是矿泉水，是自来水吧！”结果矿泉水在青岛没了市场，直到现在，青岛家庭中也很少像其他城市里那样，习惯喝饮水机里的水。-

　　(本期封面故事包括以下内容：

　　44 一瓶水的意识形态

　　新标准下的水源地调查

　　50 “天真”的依云

　　56 长白山火山矿泉的商业化

　　64 海拔5100米:自然与商业的合力

　　68 崂山矿泉水，贵族的没落

　　74 饮用水标准，谁领导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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