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事：实习医生手记

　　作者:小题(山东)　

　　2007年6月，按照学校的统一安排，我们来到医院开始为期一年的临床毕业实习。

　　进医院后的实习上岗前培训，老师一再强调医疗市场形势严峻，实习医师在实习过程中更需要小心谨慎，马虎不得，不该自己做的事一件也不要做，不该对患者及其家属讲的话一句也不要讲，面对问询尽量三缄其口。“谁给医院惹麻烦，我让谁提前结束实习！”老师强调道。

　　最先让我体会到医生不是医生，患者不是患者，双方一碰头就像冤家聚首、非得针锋相对一番的，是在急诊科。

　　急诊室的气氛往往是紧张急迫的，医患双方特别容易激动，稍有不是，就会发生口角。特别是在患者比较多又有危重病人急待抢救的时候，医生只得让那些情况不太严重的患者稍等片刻。但是并不是每一位患者都有等待的耐心，有些人过不了多久就开始对医护人员抱怨连连，甚至出言不逊。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医生，如果忍受不了这种干扰，少不了回敬几句，一来二去，战事升级，整个楼道里都充斥着不依不饶的争吵声甚至谩骂。这样的事几乎天天有，难怪许多医生对患者都是一副既怜又恨的冷面孔。

　　因医疗费用产生的纠纷更多。有一天傍晚，救护车拉来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孩，她是骑自行车的时候被摩托车撞倒的。她的左踝被蹭掉一块皮，有些红肿。医生看了看，说，先去拍X光片吧，看伤到骨头没有。肇事者只得到收费处交了80元费用，然后带那女孩去拍X光片。半小时后，片子拿回来，骨头没问题。医生又看了看那女孩刚做了破伤风皮试的胳膊，说，看来便宜的那种没法打，只好用70元一支的了。肇事者无奈，只得又去交了钱。在等待的当口，医生让我带那女孩去清洁、消毒伤口，同时开出15元的换药费。等这些都做完，医生又开了药，让肇事者交钱取药。可是不一会儿，肇事者却怒气冲冲地捏着处方回来了，冲着医生嚷道：“大夫，你这是给开的什么药啊，怎么这么贵！将近200元！”医生说：“没什么啊，就是普通的镇痛消炎、活血化瘀药。”肇事者再也按捺不住了，道：“你也忒黑了吧！她不过蹭破了点皮，你一下子让我花了三百五！”医生一听，火噌地也上来了，回敬道：“这你就受不了了，还有营养费、复查费，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两个人又争吵了几句，受伤女孩也过来为医生帮腔。肇事者最后骂骂咧咧地走出急诊室，无奈地去交费取药。

　　临走时，肇事者突然叫住我，问：“×××这人医德是不是不怎么样？也忒黑了吧！”他是看到我们胸前的工作牌才知道我们的姓名和身份。我冲他笑了笑，转身逃开。

　　经常有一些伤者等医生为他处理完伤口以后，就以去交费为由，一去不回，因而在急诊外科，实习医师还有一个任务就是陪那些有逃费可能的伤者去交费。有实习医师全程陪同，就不怕他不知道去哪里交费了。

　　病房里的气氛相对缓和，但是并不是说病房里医患之间的关系更为融洽。在心内科时，有患者家属在病房里用电饭锅煮面，被医生发现后制止。患者夫妇极为不满，又因为其他一些小事，竟在医生查房时大吵大闹。闹腾了半天，最后连院领导都不得不出面赔礼道歉，才息事宁人。有一天晚上，一名严重心肌梗塞的病人不顾医生劝阻，非得跑到厕所里大便，结果蹲下去就再也没能站起来。闻讯赶来的医护人员全力抢救，但是死者家属还是把责任全部推给医院，说医生抢救不及时，并提出了天价赔偿要求。他们在医院闹腾了好些天才平息。

　　我到产科不久就碰上一起人间惨剧。那是一名第二次生产的高龄产妇，因为第一胎是顺产，尽管当地乡镇医院经过检查，强烈建议她最好剖宫产，却遭到拒绝。结果，产后大出血！产妇被从乡镇医院转到县医院，又转到我们医院。医生轮番上阵，从下午抢救到凌晨，光输血就输了8000ml，相当于把她全身的血液换了两遍，由于止不住血，还是没能阻止病情恶化到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这时，医生判断，即便能抢救一条命，也极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向家属透了底，家属不得不同意放弃治疗，因为此前的治疗费用已经把这个普通农家耗尽了。事后，医生不无痛惜地说，“如果他们当初接受医生的建议，也就不至于让孩子一出生就失去母亲了。”

　　有一对打工的年轻夫妇，来到我们医院时，妻子已经破膜待产，而他们却没钱办理住院手续。情况紧急，医生只好先把产妇送入产房，等丈夫拿来钱再补办住院手续。很快，产妇顺利产下一健康男婴，母子平安。

　　但是到第二天医生查房时候，丈夫却不见踪影，尽管主管医生已经多次找到他们，催促赶紧交齐费用办好住院手续。医生在检查时发现产妇会阴净是血凝块和分泌物，很是生气，于是就有了下面的对话。

　　医生：“那是你丈夫吗，你们结婚了吗？”

　　产妇：“结婚了。”

　　医生：“那他怎么到现在还不办理住院手续，难道你们这个情况出门身上一分钱也不带吗？你丈夫干什么去了，手机号是多少？”

　　产妇：“他去拿钱了。”

　　医生：“医生怎么跟他说的！为什么不给你清洗下身，伤口污染成这个样子，感染了怎么办，谁负责？！”

　　产妇：……

　　医生：“我跟你说，由于你们到现在一分钱都没交，孩子出生该用的药都没法用，出了什么事你们自己负责！”

　　产妇：……

　　这时，邻床一位产妇的母亲过来插话：“这孩子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我要把从家里带来的饭分给她一份，她不要。”

　　医生们又停留片刻，就去检查下一位孕产妇去了。

　　第二天，我再跟着去查房的时候，那位丈夫也在。看样子，他已经交齐了费用办好了住院手续。

　　慢慢地，我发现产科非常容易发生争执，特别是是不是要剖宫产，这不只取决于医学需要，更多决定于产妇及其家属的意愿。

　　在泌尿外科，有一次收治了一名来自偏远农村患有肾结石和输尿管结石的病人，此前他未治病已是债台高筑，这次来我们医院为治病又贷款一万元。住院期间，他们夫妇的饮食基本上每天都是花卷咸菜，连医生都看不下去了，多次劝他加强营养以利恢复。医生对他们也格外照顾，能省的钱都为他们省了，所有的费用加起来只有三千多块。主任在私下里和医生说，遇上这样的病人，看着就让人心酸，但是我们能做的也有限。

　　后来，又出了这样一件事，一名已经欠费数千元的病人，医生怕他逃跑，一直不给他拔导尿管，但是由于怕出现感染，不得不给他拔了。结果那人当天就跑了。

　　半年来，在我耳边响起的最多的声音，就是医患之间没完没了又说不清谁对谁错的纠葛。同学之间相聚，这是最热门的话题。看来，各地医院情况大同小异。也有同学对自己当初报考医学专业萌生悔意：“每天除了没完没了的争吵，就是不停地和病人周旋，心太累了，收入再好也不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