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 很难与旧中国一刀两断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4月07日10:53 新世纪周刊

  -本刊记者/王巧玲

  曾经在写作技巧上颇有成就的他,回归了汉字本身,试图使汉字的写作开发出不一样的感性形式

  “我是从遥远地方来的客人吗?”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演讲中,台湾作家张大春以这样开场,听起来更像是心里的一句 自问。他说,每次来到内地,无论在哪一座城市,听到南腔北调,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因为语言丰富的土地,方言多样的 土地,一定会有比较多元的、比较复杂的,也可能会有比较激烈振荡的语言层面。”此次讲演,他以“我所继承的中国小说传 统”为题,为此他已准备了一个多月。

  讲演对张大春来说并非难事,除了作家这个身份外,他还曾是大学教授、电视主持人,更是主持电台节目多年,被人 称为“电台说书人”。每周五个工作日,他在一个叫News98的电台主持“大春泡新闻”,讲时事、科学、音乐、法律、 古典文学。他每天上午写3400字的文章,下午在电台里用1小时把它讲完。刚到北京,相声演员郭德纲唱的一段太平歌词 ,立马就引起了他的兴趣。在同样是1小时的演讲中,张大春的幽默感时有闪现。

  作家莫言和张大春相识于1990年,对这位山东老乡,他这样评价:“张大春是小说写得好,人也非常有趣。”另 一位朋友阿城则把张大春形容为“新生代作家要突破的障碍”,因为在90年代,张大春在台湾炙手可热,他的书上市之前大 家都在等待,上市之后就开始抢购,在批评界也反响很大。“所以在台湾已经形成了一种压力,新生代的作家所要做的是突破 他所造成的障碍”。余华则说,张大春可是个赚钱的作家,他的书一出就几十万册。

  今年1月,张大春的小说《聆听父亲》在大陆出版,因此也促成了此次的京沪之行。这是张大春继《小说稗类》之后 在大陆出版的第二本书。

  聆听父亲,抢救家族记忆

  “我”为未出生的孩子讲述“我”父辈的故事,这是《聆听父亲》这部小说的内容。在小说的扉页上写着几行字:“ 爸爸,我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写稿用触觉,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假的;如果你写稿用讨论的,写出来的东西就是真的。”这是 张大春的儿子张容在3岁时说的一句话。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那天下午,一家人开车前往动物园。高速公路有两个出口,他准备选择第二个,就在第一个出口快要到的时候,后座 上的儿子突然冒出来扉页中的那句。张大春和夫人都愣了一下,马上决定从外侧车道直接进入第一个出口,想停下来好好问一 下儿子。他一出出口就看了一下时间,是2点15分。当天晚上看电视,说下午2点15分,在中环隧道里发生了连环车祸, 有20多辆车撞在一起,第一辆大卡车已经烧掉了。他感觉脊背一阵发凉,儿子居然在那个瞬间,要么是帮他避免陷入一场车 祸之中,要么是避免让他堵车3个小时。但是真正让他觉得惊讶的是,“原来我们在根本还不会说话,或者是还没有成熟思想 的那个时刻,就已经开始让人以为我们会说话和成熟思想了。也就是说,在尚未取得智慧之前,或者获得智慧之前,我们已经 很会让人误以为我们具有智慧。”

  3岁儿子的那句话对张大春的写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写《聆听父亲》整个过程里面,我一直反复地告诉自己, 不要用技术解决任何问题,尤其不要用成熟的写作叙事技术,也不要借用他人的技术来写作,这起码是对自己的家族聊表敬意 。”

  1988年3月,张大春第一次来到大陆的老家山东济南。“进城的时候两边的杨树都是枯枝子,感觉白白的还有雪 ,实际上已经没有雪了。”他在那儿呆了40天。“走的时候,所有杨树枝上都有了翠绿翠绿的叶子,我就掉眼泪了,分明的 季节的转变非常震撼。”为了不让姑母看到,他偷偷把眼泪擦掉,脑子里想到了六大爷。“我六大爷是容易煽情的人。我曾经 跟六大爷随口说过一句话,我说,咱们家的这些老事,您既然都跟我讲了,干嘛不把它写出来。”后来,六大爷果真写出了7 0张稿纸,并寄给张大春。“我父亲是第一个读者,我当第二个读者,已经是大概7年以后了。”六大爷那70页的家族记忆 成为张大春创作《聆听父亲》的原始资料。

  1997年的2月6日,除夕那一天,张大春的父亲喝高了,摔在浴室里。“那时,我一个已经差不多40岁的人, 没结婚,住在父母家里。40岁,我还是个孩子,台北人叫‘宅男’。那天,台北市街道鞭炮不断,欢送我带我父亲去治病。 ”从那天晚上开始,张大春就想着,得抢救点什么。“摔倒后前半年,父亲还很好,甚至自己会走几千步,可是有一天他回头 看见窗子外面有人走过去,他说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能像这个人一样,说完他把助行器一扔,故意摔倒在地上,那一次摔的是他 的脑袋,他已经决定放弃自己的人生,他说从今天开始我彻底享福了。对世界不报任何期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此后,张大春只有通过交谈的方式,让父亲感觉他过去77年的生命,“还有点意思”。这样的交谈,也持续不了太 久,父亲也不太愿意去面对他还能站起来,甚至坐起来的那一段人生。“所以我六大爷的家史漫谈就别具意义了,等于我再也 看不到以前的父亲,他甚至变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父亲,我似乎要去寻找一下,到底他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19 98年张大春创作了5万字手稿,即《聆听父亲》的前半部分。

  在这一年,他结婚生子。儿子出生以后,张大春写不下去了。“它是为了我未曾谋面的孩子写的一本书,但是当孩子 已经在我手里,甚至已经说话了,我就没办法写了,因为我不可能假装他不存在,因为我曾经约定过不能耍任何技术。”四年 后,太太的一句“家里要付贷款”,才让他咬着牙花了一个月时间,把后面的7万字在电脑上敲出来。

  《聆听父亲》出版后,有人说张大春不再炫技了。阿诚则打了个比喻,“我觉得他原来勾拳比较多,这本小说却是直 拳式的作品,它能够直接达到你的心脏。”

  曾经喜欢炫技

  从《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到《大说谎家》、《欢喜贼》、《城邦暴力团》、《聆听父亲》、《春 灯公子》、《战夏阳》等,张大春一直在尝试不同的写作文本和写作方式。用作家李锐的话说,“张大春在写作上是一个非常 追求自觉的人”。张大春则把自己从事的写作,归结为“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到了80年代,我30岁了,其他什么都不会,于是就开始比较专心地写东西。”其实从十六七岁起,张大春已开 始写小说。那时的他,突然对出身的现实产生严重的恐慌,总觉得自己肯定考不上大学。不可能再进一步求学的恐慌弥漫了他 的青春期的后段。“我几乎都不太能发育了。17、18岁了,我觉得我能够适应社会的能力还像一个婴儿一样,而且看不到 未来。这恐怕也变成了日后焦虑的主题。”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以“大头春”为笔名写下了3篇小说。如今回头再看最初的创 作,张大春自省地把它们归为是对台湾作家朱西宁的“模仿之作”。

  如果非要追溯写作的渊源,追溯最早继承的文学传统,张大春则一下把时间倒回到了儿时。3岁的他经常坐在父亲的 膝盖上听《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我记得上小学第一天的时候,我父亲跟我说,今天庆祝你上小学,给你 讲两回,而且是《西游记》开篇的两回,楔子的第一回。那天的兴奋远超过‘今天我是小学生’。”而听故事的张大春,则在 今天和昨天,这个月和上个月的故事里产生了错乱。为了理清错乱,他则故意把现实的生活掺和到小说里,比如,“梁山的大 水寨就在五洲面包店”。“似乎是为了不让自己感觉故事和现实生活错乱,我让它错乱得更厉害。”虚构与现实的相互编织, 让童年的张大春非常着迷。

  在张大春决定专心写作的80年代,台湾流行过魔幻现实,也流行过米兰·昆德拉,“我们叫昆腔和马派”。张大春 也曾经模仿他们写作,“感觉上一方面模仿了马尔克斯,一方面又嘲弄了这个类型,可是连嘲弄都是不耐烦。”张大春说,“ 我就变成喜欢玩一些不一样技术的人。”

  当时,张大春在晚报工作,早上六点半到报社后,他先看30多份报纸。然后挑出当天最能够被议论,或者是最能刺 激读者耳目的新闻,“也许有影剧新闻,也许有政治新闻,也许有物资、农业新闻”。挑出这些新闻之后,他就把新闻大致的 内容改写成小说情节,穿插着形成一天1100字左右的连载。“这个连载本身是一个小说,可是每天都会加入当天的新闻。 这个形式当时写的时候,非常得意,我认为全世界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会这样做,为什么呢?第一个他非得有报纸副刊,才有可 能这样做。第二,在新闻管制或者是检查的情况下,也不大可能让我这样发表。同时一个作家如果不在报社里面窝着,不能够 随时知道这个社会的讯息,也很难写出这样的东西。”这部作品就是《大说谎家》。

  这种写作方式,张大春没有再重复过,因为“如果一个游戏已经形成规则了,再做第二次就极端乏味。”90年代的 中期,张大春停止了在形式上做各种奇怪的尝试。如今,他写小说的节奏缓慢了下来,“变得好像只能够在自己脑子里组织各 式各样的小说情境”,需要持续漫长的累积。

  不惑之年重新认字

  “在我50岁以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在过去30多年以来所从事的工作,会不会根本上是一个误会呢?不论 在台湾,或者其他华人地区,有多少人读过我的作品,或者是听过张大春这个名字,他们是不是也误会了,他们说我是台湾小 说家,还是我是一个用汉字写西方小说,而出生于台湾的中国人呢?”张大春发自心底的这个疑问,大概是从他大量阅读传统 笔记文学及重新认字时涌现的。

  近10年来,他像小学生一样开始重新认字。在《聆听父亲》之后,张大春写了本奇怪的书——《认得几个字》。这 是一本教孩子怎么认字的书,“买卖的买,练琴的练,背书的背,从语言学,从文字学,从声韵学,从看起来只有大学中文系 的学生才需要教育的内容学起,想办法找一些小故事,让我6岁跟9岁的孩子有兴趣听。”

  在《聆听父亲》写不下去的几年里,张大春开始大量阅读传统笔记小说。在他的家里有400多部全套的中国传统笔 记。“打开笔记,一定会感受扑鼻而来的酸,笔记基本上是酸性的产物。大部分笔记作者,我所读到的,都是失意或者退休在 家的,或者官场上的知识分子,这些文章不是他们拿来议论时事,发表公共理论,没有这些,他们记点山川,记点风土,记一 点八卦,或者是什么草配上什么汤,煮牛肉会烂。”

  一天早上,张大春打开电台的网站,看到有人在讨论京剧《一捧雪》。一看,竟是胡说八道,于是他打算写篇文章拨 乱反正。他想起前不久看过的严嵩父子的一个小笔记,就赶快去翻书。“《一捧雪》戏里面描述的是一个玉杯,还是瓷杯?” 他先到Google上查书名作者,然后再去一页一页翻书,找答案。为了这篇文章,他甚至动用了《汉语大辞典》,费了3 个小时,才把所有的资料备齐。之后,他完成了一篇3400字的《一捧雪》,准备下午在电台里“讲古”。这种工作状态一 直持续到现在。

  后来他又开始在电台里讲《聊斋》、《三言两拍》,现在正在讲《三侠五义》。“我并不是真的说书人,说书人是要 丢本子的,所有的话一路下来不打草稿,而且还有各种口技跟表演。我只是说故事,是冒充说书人了。我自己也买了很多专业 说书人的碟回去学,没想到弄假成真。”

  张大春记得,他的老师,台湾著名作家高阳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写小说,比不上人家说书人, 说部的那些人。”此话让张大春吃惊不小。后来,他的《春灯公子》便借着说书人之口,讲述着江湖上的奇谈异事。

  史传、说部和笔记这三种传统小说类型,让张大春产生“对中国小说或者是中国式的叙事传统的重新认识”,也使他 开始重新思考个人的写作。“我所继承的中国小说传统,教导我不一定随时随地做一个拥有著作权的作家。我所继承的中国小 说叙事传统提醒我,丢掉个人创作这个概念,从根本上回归到说部、说书,记录一得之见的作者。”

  张大春说,自己现在所做的事就是泡在“酱缸”里,泡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除了学着重新认字,学着像说书人那样 说故事外,他还一直坚持写旧体诗。“像早上做早操晚上做晚课一样,每天给自己1~6首左右的功课”。与古诗不同的是, 他把当今社会的人和事都写进了旧体诗里,比如台湾大选,比如减肥。

  在张大春看来,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文化上“带来了一次重大的断离”。而他相信,要走出从中国有大学以来所传输 的文学典范、美学规范或者是作品的示范,大概只有一点,即“重新认识另外一个形式的民间语言,并且一个字一个字把我以 为我认识的字重新理解一次。”

  “我很难想象我跟中国尤其是旧中国完全一刀两断,无法想象。对我而言,我是使用汉字写作的人,我现在考虑的是 怎么样使汉字的写作能够开发出不太一样的情感形式或者感性形式。”

  两地作家的差距

  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张清华教授说自己很羡慕张大春,因为他身上有文人气质。而现今的中文系已培养不出文人, 为此他向张大春的文人气质表示敬意。

  李锐对与自己同龄的两地作家进行了一番比较,同样发现了两者在修养上的差别。“台湾作家的文笔叙述语言,相对 的更细致、更文雅,有更多的古文的修养。而这个年龄段的大陆作家,他们的特点会更生猛、更粗犷。根据叙述风格的不同, 你会看到背后历史的痕迹。”李锐欣赏《聆听父亲》的原因,恰在于张大春打破了这两种界限,“在所谓文雅的、书面的叙述 中,和所谓生活的、原汁原味的叙述当中自由的游走。一会儿说《诗经》,一会儿说饺子要牛肉大葱馅儿。”

  在余华看来,两岸文学交流方面,大陆是巨大的顺差,台湾是巨大的逆差。 “我曾在很多场合说过,不明白大陆出 版社为什么不出张大春、朱天文的作品。台湾出版社出版大陆作家作品的热情是大陆出版社无法比的。”

  张大春说,阿城、莫言、余华、李锐、格非等小说家的作品在80年代之后,大批地引进台湾。“对台湾当时,一个 正在经济起飞、社会多元、各种写作门派或者各种路数都在层出不穷的时代,制造了新鲜而且迷人的刺激。”

  张大春所感受到的不是两岸作家与作家之间的差距,而是语境的差距。“因为我在电台工作,对语言怎么使用有强烈 的敏感。我们的国语语境是很难纯粹的。因为媒体的发达,当镜头对过来时,很多人脑子里没想到要说什么,却非讲不可。我 认为没话找话的语境,正在逐渐而且义无反顾不可逆地全面影响着台湾的语境。这对写作也是危险的。”

  莫言曾经被张大春拉去电台说过一场书,在与他的交往中,感受到了两地作家生存状态的不同。“他每天都去电台, 关在电台里,像热锅上炒豆子一样说一个小时,说完之后还要开车跑回台北郊区的家,再爬格子、写稿子,还要看孩子。他的 工作压力很大,我们大陆的作家,都是在作家协会里做专职的作家,哪怕10年不写作,照样有饭吃,照样有房住,有了病照 样可以吃药、住院报销,没有太多来自生活方面的压力,台湾作家这方面的压力非常大。所以台湾有很多优秀作家,他们写作 的时间减少了,但写作的质量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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