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愤怒：一场超乎想象的抵制

　　西方媒体对西藏事件不实报道、奥运火炬传递受到阻挠、CNN主持人出言不逊，所有这些激怒了不少中国人。

　　人们通过各种方式有效地表达了这种愤怒，但是在一片爱国情绪中，有些事情也变得异样起来。正有越来越多的人成为“汉奸”和“卖国贼”，“卖国贼”里甚至包括那位可爱而且勇敢的女孩金晶。

　　在这种汹涌的爱国情绪里，很多问题变得模糊不清。抵制家乐福等于爱国，反对抵制就是不爱国，不爱国就是卖国贼。类似的逻辑还有很多。

　　这种高涨而混杂的情绪不是第一次出现。梳理一下纠缠在大情绪里的各种小情绪，有利于为情绪找到正确的出口。

　　-本刊记者/张雄 实习记者/陈璇

　　在离奥运会开幕100百天时，中国的年轻人向世界表达了他们的愤怒，其中也夹带着一些初试啼声的兴奋

　　4月的中国，一片火红。这个正向世界各地输出圣火的奥运主办国，也在毫不掩饰地输出她的愤怒。

　　“抵制藏独！”

　　“抵制CNN！”

　　“抵制家乐福！”

　　在巴黎，在北京，在合肥；在家乐福门口，在法国大使馆前；在论坛里，在MSN上，从国内到国际，从线上到线下，爱国青年们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响彻云霄。

　　在离奥运开幕100多天的时候，中国人提前激动了一下。

　　缘起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而言，3月中旬的西藏事件多少来得有些突然。几乎在官方媒体发布“3.14西藏拉萨打砸抢烧事件纪实”的同时，人们获知很多国外媒体正绘声绘色地把事件描写成另外一种模样。

　　倘若没有网络，也许后来所有的事情就会大不相同。在传统中国人的记忆里，《参考消息》是人们对于国外媒体的全部印象。或者，在外交部的例行新闻发布会上，发言人会义正词严地驳斥某境外媒体的反华言论。于是人们也顺带记住了这些被驳斥者的名字，尽管在多数时候，它们在该国也并不知名。

　　这次的情况有点不大一样。在西藏事件的报道上，很多未能在第一时间进入事发现场采访的西方媒体，采用了移花接木的手法。这其中，也包括一些以专业主义著称的CNN和BBC。在它们的描述下，藏族人遭到了中国政府的武力镇压。这些报道很快被身在国外的留学生们注意到，他们在网上发帖或制作视频，对外媒的歪曲报道提出抗议。通过互联网，留学生们的声音很快被国内的网民注意到。

　　“我觉得在这样特殊的时刻，需要有人出来担当一下。”在接受《新世纪周刊》采访时，饶谨说。这位清华大学工程物理专业2007届的毕业生，在3月底创办了“反CNN网”。在这里，国内外不满西方报道的中国青年们一拍即合。按照饶谨的说法，这个名噪一时的网站是“用西方人民能够接受的方式向他们说明真相”。

　　工科生饶谨，以及很多活跃在“反CNN”论坛的网民，并非时事政治的热衷者。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日复一日地到处搜集“外媒歪曲报道的证据”的热情。几乎每天，他们都能找到一些新的“铁证”，更新到网站的首页。至于动力，很简单，用饶谨的话说就是“看不惯”。

　　“反CNN” 网站曾在外交部新闻发布会上被点名。随着访问量的不断上升，很多国外媒体开始注意到该网站，以及创建者饶谨。

　　“再次重申——我们是民间的，没有官方的任何资助。”饶谨一遍又一遍向蜂拥而至的外国记者们解释。很快，饶谨对此感到有些烦躁，同是网站管理者的齐汉汀开始承担起与媒体打交道的工作。

　　“他们很狡猾，稍不注意就很容易陷入他们设下的圈子里。”这个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大三学生说，“比如他们会问，中国网民的愤慨，会不会对西方媒体来中国报道奥运会造成影响，如果回答不好，可能就容易出问题。”齐汉汀保持着对来访者的警惕，他会跟对方解释“中国人民其实很宽容”。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直开着录音笔。

　　“如果他们断章取义歪曲对我的采访，我就把这些证据放到网上去。”齐汉汀说。

　　让人失望的法国人

　　在中国人对西方媒体的歪曲报道的讨伐声中，奥运圣火从北京出发，开始了它的全球传递。

　　历史上几乎每次的圣火传递过程中，都会出现一些抗议人士熄灭火炬的插曲，当然北京奥运也不例外。

　　“藏独运动”支持者充当了本次“灭火”的主角。尽管各个参与传递城市的警方对他们都早有防备，但火炬还是在干扰下被迫熄灭或者临时改变传递路线。当这些画面出现在CCTV的新闻里，国内的奥运支持者们感到非常恼火。

　　当火炬在欧美的几个大城市转完一圈后，人们惊奇地发现，奥运圣火传递工作被干扰得最严重的地方，竟是中国人一向视之为传统友邦法国的首都巴黎。在这里，火炬熄灭了四次。

　　有一张照片记录了当时混乱的场景：一名头扎“雪山狮子旗”的藏独支持者冲到奥运火炬手、残疾运动员金晶面前，试图抢走她手中的火炬，轮椅上的金晶奋力反抗。而站在他们身后的法国警察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毫无疑问，金晶成了中国的民族英雄。在回国后，她收到了足以让全中国女人嫉妒的鲜花和掌声，与此同时，她也成为全中国男人的抒情对象。

　　“头巾男”变成了网民们人肉搜索的目标，他们在网上发出了“全球网络通缉令”。4月20日，法国驻华大使苏和向中国媒体表示，这名袭击金晶的男子已经被法国警方拘留。

　　而事件本身则被很多中国人认为是“巴黎的耻辱”。在他们看来，法国警方未能有效维护秩序和控制场面，致使圣火遭到冲击。这是巴黎官方对圣火传递仪式漠视的表现。

　　更让中国人愤怒的是，稍晚的报道披露，在奥运圣火在巴黎传递当天，巴黎市政厅前方竟挂起巨幅标语“巴黎支持世界各地的人权”。

　　“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是表明他们对‘藏独’活动是支持的。”网友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传统友邦”，一场针对法国的抵制运动正在酝酿。

　　4月10日，在新华社转发《解放日报》对金晶的大幅报道之后的第二天，一篇题为《抵制法国货，从家乐福开始》的帖子在网络社区“猫扑”上开始流传。

　　帖子的作者是26岁的“水婴”，“法国居然对中国这样，对奥运会这样。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去家乐福了，大家跟我一起来抵制法国！抵制家乐福！”水婴在帖子中写道。至于选择抵制家乐福的原因，则是“家乐福哪里都有，大家都可以抵制”。

　　很多手机用户都在这段时间收到了抵制家乐福的短信。与此同时，号召抵制法国货的声音在各大论坛中纷纷出现。进入网友列举的抵制黑名单的还有路易威登、迪奥、欧莱雅等法国品牌。

　　全国山河一片红

　　在各种在线聊天工具的群中，都在流传着关于“五一抵制家乐福”的倡议信。其中最耸人听闻的提议便是：拿一大堆海鲜、雪糕放在小推车上，在里面转上几小时，找个角落，车一扔走人！

　　这样的倡议被很多人赞为“够狠”，不过马上有人指出，这种与“藏独分子的行径无异”。人们在网上议论关于抵制法货和表明爱国的办法。

　　4月中旬，MSN上突然流行起一种签名方式——在自己的昵称前，加上红心和CHINA。一时间，这种签名在网民间大行其道，大有“全国山河一片红”的趋势。

　　“搞这个签名主要是表达‘爱中国’的意思。”“红心签名”创意来自小刚——一个24岁的网站技术人员。腼腆的小刚并不太愿意向媒体透露关于他的信息，比如姓名、毕业学校，甚至MSN。不过对于这个创意的成功，小刚还是相当满意。

　　“现在中国最缺的是团结。我们应该用爱国的方式，让大家团结起来。”小刚说。

　　来自MSN官方的数据称，从4月14日零时至16日下午3时，已经有超过230万个用户使用了这个签名，占MSN活跃用户的40%。

　　“因为平时很难有这样的机会表达这样的心情，对吧？大家都加了，上面全是红彤彤的一片，挺好玩的。”胡静是上海某公司的职员，在被问到为什么会使用红心签名时，她笑眯眯地这样回答。

　　至于为什么用“CHINA”而非“中国”，有网友告诉本刊记者，这是要向世界发出的呐喊，用英文是为了让外国人注意到。

　　“好像外国人没什么反应??”在英国赫特福德大学(university of Hertfordshire)留学的朱剑雄向《新世纪周刊》表示，他和他的同学也在第一时间挂上了红心签名，“因为我们的MSN上面外国人多一些，我们也希望能扩大一些影响力。”不过效果并不明显，因为他们的外国朋友“似乎不大关心这些”。

　　而在国内，红心签名使用者们似乎对外国人的态度也并不大关心。创意十足的网民很快推出了各种恶搞或升级版本。有人在红心后面加上自己或者暗恋对象的名字，还有人恶作剧地加上“DALAI”。在一个论坛里，网民们按照自己的创意将国旗设计成心型的立体图案，作为自己的头像，并为谁是“正版红心”争论不休。一位网友写道：点开任何的一个讨论页面，各种动态的“红心”就在屏幕上一起闪动起来，直叫人心惊肉跳！

　　街头抵制

　　在网上一片红的时候，在现实世界，各地已经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抵制家乐福的街头行动。

　　“一个没有愤青的民族早晚都得灭亡！有人说游行没有什么意义，但最起码比什么也不做要好。”网友田间(化名)参加了4月19日在武汉的抵制家乐福游行活动，他自称已习惯被人视为“愤青”。

　　游行队伍在武汉市武胜路的家乐福前抗议了20分钟，家乐福一度关门谢客。“有些人是愿当亡国奴的孬种，自以为理性，实则是理性不理智！”田间认为，西方国家在西藏问题上的表现证明他们“别有用心”，“当别人要把刀架在脖子上时还会想等我以后强大了再反抗。我们只是想只要人头还没落地就要奋起反抗！”

　　在离武汉不到500公里的合肥，4月18日也爆发抵制家乐福的游行活动。

　　魏强是合肥市的一家公司职员，这天下午他正在书店买书。他目睹成千上万的游行者从街头走过。“突然看见前面有好多人，大部分都是学生。他们打着标语，唱着国歌，高喊中国万岁，要求法国道歉。”

　　在活动现场的魏强很受感染，不过他并没有参加游行队伍，“因为我感觉只要支持国家统一是不在乎那些形式的，我坚决反对藏独！”

　　“我从来没有在那(家乐福)买过东西。但听说他们支持过藏独，对于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来说，要坚决反对。”魏强表示，他会响应游行者的号召，抵制家乐福。

　　愤怒的人群在家乐福三里庵店门前点燃了法国国旗，不过从网上发布的现场图片来看，被烧的可能是荷兰国旗。

　　有目击者称，部分示威者冲进了家乐福门店的超市入口并占领收银台，营业被迫中止。在里面购物的顾客打量着对面这些气势汹汹的示威者同胞，“卖国贼”的阵阵骂声向他们席卷而来。

　　在西安、青岛、昆明、大连、北京，各地抵制家乐福的抗议、集会和示威此起彼伏。

　　国外温和派

　　相比之下，身处国外的中国留学生们显得温和得多。

　　他们依旧肩负着抗议西方媒体不实报道的大旗。4月19日，英国伦敦，在议会大厦和西敏寺中间一条最繁华的街道上，数千名当地华侨华人和留学生自发地举行了大规模集会活动。朱剑雄和他的中国同学也参加了这个集会。

　　“我们做了展板，用图片和文字向公众展示‘藏独’分子抢夺火炬的过程，还有很多有关西藏今昔对比的资料图片。”他们还向路过的英国民众分发宣传单，希望他们将真相传递给更多的英国民众。

　　参加这个集会的所有人都带上了一只大口罩，“我们希望通过这种形式发出对英国媒体不顾事实，屏蔽他们真实呼声的无声抗议。”朱剑雄说，在奥运圣火传递到伦敦时，BBC的画面上大量出现“藏独”支持者的身影，“实际上他们的人很少，但镜头一直对着他们。我们举着五星红旗欢迎火炬的人们，都被忽略掉了。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公平报道。”

　　朱剑雄说，在刚刚看到西方媒体对华的偏见报道时，会非常愤慨，“后来就认为他们的这种态度是非常愚昧的，他们也在忽悠着他们自己国家的民众。”

　　通过网络，朱剑雄已经知道了国内的抵制浪潮。“我个人并不是很支持抵制家乐福，”他说， “贸易是互相的，抵制家乐福也会让我们自己受到很大损失。何况家乐福里面有很多都是中国人。”

　　一直活跃在“反CNN”网站上的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CB)华人学生高欢，也在国内朋友们的影响下挂上了MSN红心签名。在她看来，抵制家乐福是“最直接而有效的办法”，因为这样可以“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你看现在，法国口气不是软下来了吗？”她说。

　　高欢觉得，比起一个月前给加拿大媒体发邮件抗议的举动，现在的她要平和许多。“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她的口气里有一点点沮丧，“我差不多习惯了。他们就是觉得我们要么被洗脑了，要么就是民族主义作祟。偏见真的是根深蒂固。”

　　“不过，我从现在开始支持国货，能不买欧美的就坚决不买。”这个出生在1989年的小女孩决定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她的反击。

　　大家玩得很HIGH

　　“是不是挺兴奋？”

　　“那当然啦。”

　　汪源是悉尼大学土木工程系四年级学生。4月13日，他和同学一起参加了在当地举行的一次华人大游行。这次游行的主题是：反暴力反藏独，以及谴责西方媒体的不公正的报道。

　　“我已很久没有如此激动过了??上千人在暴雨中都不愿意离开，可想而知大家的热情是多么的激烈啊。”汪源向《新世纪周刊》展示了当天活动的照片：游行中他和朋友身披国旗，摆出各种造型。年轻人们一脸灿烂，这场主题为“谴责”的游行现场更像是个大PARTY。

　　80后作家、赛车手韩寒是“抵制家乐福”运动的坚决反对者。他曾在博客里发问：去现场抵制和集会的人，你是否兴奋大于愤怒？

　　诸多粉丝们齐声回答：是，因为我们第一次“赶集”(参加游行集会)！

　　“有寻求刺激的，有被蒙蔽的，有的是随大流，还有的是机会主义者。”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周孝正认为，参与游行、抵制的人的心态很复杂，不能以一句简单的“过激民族主义”概括。

　　“现存的社会运动常会表现为一场青年人的狂欢。” 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教授赵鼎新向《新世纪周刊》表示，“革命、个人英雄主义和性解放总是神奇而密切地相关联。然而，这些社会运动都会产生实际的意义。” 4月下旬，官方媒体上“理性爱国”的声音开始占据主导地位，民间“抵制”的声音逐渐趋于缓和。

　　“民族主义是一把双刃剑，长期这样下去会造成很多麻烦的。”周孝正说，这种情绪应当适时打住。

　　“抵制家乐福显然是错误的，是义和团情结。凭什么“抵制”家乐福，抵制中国员工和国货？我就要去，本来我还不打算去的，五一我就要去看看。”周孝正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