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超乎想象的抵制

　　-本刊记者/汤涌 实习记者/陈璇

　　在这场情绪冲动的抵制活动中，家乐福究竟有没有支持达赖、为什么选择家乐福作为抵制的对象，成了没人理会的问题

　　两个高大强壮的男员工站得笔直，他们身边是一架超市推车，车里放了一些矿泉水。他们身后是家乐福的员工和厂商出入口——他们有点紧张。

　　家乐福中关村店地处北京中关村广场地下，这个广场兼有防空洞的功能，家乐福选址时也许也没想到，有一天，超级市场真的要防卫得像一个工事。这天是4月19日，星期六。

　　早晨9点，至少3辆警车停在了家乐福南北两个出入口——两辆伊兰特和一辆依维柯。依维柯警车顶上装备着扩音器，必要的时候可以向人群喊话，家乐福的员工搬了两箱矿泉水给警察，早上的太阳挺热。

　　9点14分，广场上空传来螺旋桨的巨响，一架警用直-9型直升飞机向家乐福上空飞来，来回转了好几个圈，直升机在南侧出口的上空30米左右的高度停了一会儿。然后是另一架直升机过来，两架会合之后又巡逻了两圈，消失在北面远处的天空中。

　　依维柯警车中的一位警察有点兴奋地用手中的DV拍下了直升机的出现——这是北京市为了奥运安保采购的新装备，一共4架，在一个超市上空突然出现了北京警方全部直升机的一半，这引发了一些路人的疑问:“怎么了？”

　　“我们的表达跟家乐福无关”

　　一切开始于一条短信：

　　“5月8日～24日，正好是北京奥运会的前三个月，所有人都不要去家乐福购物，理由是家乐福的大股东捐巨资给达赖，支持‘藏独’。那我们现在就来抵制一下家乐福，为期与北京奥运会同长，前后17天。让他们看看中国人和中国网络的力量。请转发给你所有的手机、MSN等的联络人，并且让他们的家人一起参与，让家乐福门可罗雀17天。”

　　这是其中一个最激烈的版本，也有人建议，只抵制“五一”一整天。

　　这是“家乐福大股东支持达赖”短信发布后第一个星期六，一些网民准备在这个早晨9点半来到家乐福中关村店门前“散发2000面小国旗，表达自己的爱国热情”。这个消息被许多网民看见了，有理由相信，警方也知道了。

　　这并不是北京市公安局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活动，但压力并不会因此而减小，2003年的“反战抗议”(针对美国攻打伊拉克)就被警方安排在面积广阔的朝阳公园内，有效地防止了交通堵塞。2005年的那次“抵制日货”的行动则因为一些人的失控造成了一些个人财产的损坏。

　　9点20分，警察小心地登记下那些背着照相机和摄像机的洋面孔的护照号码。中外的记者们坐在小花坛边上交换名片、聊天，有的人点起烟来，一会儿可能会很忙。

　　中关村“家乐福”离海淀派出所不到200米，到9点30分，至少有30名警察出现在中关村广场附近，着便衣的还不算在内，其中还有至少4位女警。

　　9点40分，4个年轻男性抱着纸卷、国旗出现在南北入口之间的广场上。引起了一阵小骚动，他们展开了国旗，没有喊任何口号。一个穿黑T恤的小伙子把一张A4纸别在上衣上，展示给媒体看。

　　另外两位则忙着展开五星红旗，其中一位戴帽子的大眼睛小伙子穿了一件白色文化衫，上面画有中国地图，还写有英文的“台湾、西藏、钓鱼岛都是中国领土”。

　　他们没有带旗杆。原本还带了另一面旗，准备两面都展开。“哎呀，不是国旗，拿错了。”他们有点遗憾地把另一面镰刀斧头的旗帜收了起来，举起一幅旧挂历写的抗议牌。

　　一位约30岁，穿深色西装、戴眼镜的男子看上去在4人中最年长，他被记者们看做是这次表达的当然领袖，话筒、录音笔递到了他的面前。

　　“我们表达对祖国的热爱。”他斟酌着字句谨慎地说，“我们不是针对家乐福的。”

　　“那为什么您要选择在家乐福门前呢？”一个外国记者通过他的助手问道。

　　“这里人比较多。”穿西装的男子笑了，尽力显出轻松的神态，“我想在自己家表达了，可是您不来我家，对不对？”

　　“您叫什么名字？”另一位记者问道。

　　“嗯?中国人。”西装男子嘴角微微颤了颤，迟疑了一下。“中国人”告诉《新世纪周刊》，他是北京本地人，在一家企业做营销工作。

　　警察的提醒和告诫

　　就在“中国人”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穿黑T恤的小伙子决定做一个头带，他发现没有带胶带，他对“中国人”说，“我到马路对边的超市发去买胶带。”

　　他特意地把“超市发”强调了一句，尽管家乐福就在眼前。

　　警官们已经缓步走了过来，劝说他们离去：“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大家爱国的心情是一样的，但是这里是公共场所，一会儿人越聚越多，容易发生危险。收了吧收了吧??要举行活动请去海淀分局申请??各位记者也都拍了，你们也表达结束了??”

　　这时候买胶带的“黑T恤”已经回来了，在“中国人”听从说服折起国旗的时候，他突然把“理性抗议”的字条贴在了脑门上。镜头们迅速对准了他，闪光灯一阵狂闪。

　　负责说服的警察是一位40多岁戴金边眼镜的中年男性，他对“黑T恤”的做法有点上火。“答应的好好的，你怎么能这样。”“中国人”赶紧劝他：“我会让他赶紧拿下来的。”

　　“我们还要等几个人。”4个年轻人不愿意离开。

　　“那请把这个暂时交给我保管。”警官指着那本旧挂历。

　　“丢了怎么办？”

　　“不会丢，你找我要??20年前，我和你们现在一样??一会儿人太多了，挤伤了人，你们负不起责任！”

　　经过教育和告诫，几个人在9点50左右终于向北四环方向离开。在他们离开后，警察向已经聚集起来的围观群众们吆喝着：“没事了，大家别堵了路，都走起来吧??”

　　10点10分，几个迟到的大学生有点沮丧地坐在北出口的门前，他们眼中的“组织者”已经走了。

　　“我们劝说每一个去家乐福的人别进去吧。”一个皮肤很白、清瘦的小伙子说。他看着家乐福入口稀疏的人流，鼓了几次勇气都没有过去。“就得大家一起去，才好说话。”他对他的同伴说。

　　他们看了看周围来来往往的警察，终于没有行动。

　　家乐福的“地下工作”

　　下午仍然有零星的年轻人穿着抗议T恤出现在家乐福门前，但都没有形成规模，与此同时，地下的家乐福员工们则在忙碌着促销。由于“家乐福股东支持达赖，抵制家乐福”短信和论坛帖子的大规模转发，家乐福中关村店的销售已经受到了影响。

　　“抵制漩涡”中的家乐福空气比往常新鲜得多，在过去，多数时候中关村店都人流拥挤。

　　“人确实少了，少了一半到三分之二的样子，”速冻食品专柜的一位王姓促销员告诉《新世纪周刊》，“以前的购物车经常在这里撞到一起，根本就推不动。”但是从星期二开始，突然之间人就少了。

　　王女士口中的“星期二”是4月15日，正是抵制家乐福的QQ群纷纷建起，MSN上“红心照耀中国”和抵制帖子在各个网络论坛上正火热的时候。

　　“我听到传来的消息是有人要‘造反’。”王女士对超市的处境感到很不安，“按这个趋势计算，一个月后我会少挣1000多块，我一共也就只能挣2000多到3000。如果真的这样一个月，我只好回河北保定的老家去了。我的儿子10岁，他要上学，在北京挣1000多块我根本没办法攒下钱。”

　　王说到这里神色有点黯然，她背后的冷柜里放着北京烤鸭、三全馄饨，龙凤汤圆，没有一件货物上有法文。

　　同样受影响的还有香肠专柜，一位不愿具名的女导购表示：“往常每天能卖4000，这几天三千都卖不到了。”

　　鲜肉和蔬菜的销售情况仍然不错，10点左右，肉类促销员表示“肉在早晨已经换(售出)了三批。”

　　和香肠不同，这些食品的消费者一般是有家庭、做饭比较规律的人，而速冻食品和香肠的消费者主要是年轻人。中关村店紧邻的是两个规模极大的大学，北京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在这两所大学里，抵制短信和抵制活动都极其活跃。

　　记者随机问到10余名顾客，几乎都不知道有“抵制活动”。一位白头发的男性退休干部则说：“我知道，我要抵制，但是单位发了购物卡，我买光了卡就抵制！”两位女大学生小声说“我们知道有抵制??我们??”然后满面惭愧地跑开了。

　　中午12点钟之后，家乐福展开了一些促销手段，最近涨价最猛的食用油被搬进了促销区。去年11月10日，正是食用油促销导致了重庆家乐福3死31伤的踩踏事件。食用油促销在超市业是吸引人气的终极武器。到傍晚，家乐福中关村店的收银台又排起了队。

　　抵制家乐福和“汉奸”头衔

　　家乐福的办法并不新鲜，早就在“爱国青年们”的预料之中，在4月15号，第二条手机短信出现：

　　“我一个朋友就在家乐福公司管理层上班,我给他短信说,大家要抵制你们了。 他说他们已经接到总部命令,早想好对策了,说中国人就是贱,他们的应对措施是在五一搞全国大促销，只要价格低过一成，肯定人满为患。”

　　4月13日，水木社区网友kittyshelly，一个曾经参加过红楼选秀的女孩前往北京白石桥家乐福举牌子抗议。被警察劝走后，她坚持在另一个路口举着国旗和抗议的牌子站了一个多小时。回去之后，她在水木写下了自己的经历，发现帖子很快就上了“十大话题”之首。年轻的大学生，尤其是男生，对于自己落后于一个柔弱的林妹妹式的27岁姑娘，感到非常懊恼和羞愧。

　　Kittyshelly的母亲懂法语，和法国渊源很深，她认为自己对法国的感情超过平常人，所以在法国出现一些对中国和奥运会不友好的事情的时候，她觉得受到了法国人的欺骗。这位姑娘认为自己并不柔弱，她对《新世纪周刊》说，自己本来打算参选有智有胆的探春，是选秀节目组把她划进了“黛玉组”。

　　Kittyshelly受到了网民们的欢迎，而出现于她举牌子2天后的那条短信，毫无疑问只能激怒还没有行动的网民，他们开始了对“抵制家乐福”的大规模宣传活动。北京、青岛、武汉、深圳和昆明相继出现了针对家乐福的抗议活动。

　　昆明家乐福4月16日还出现了反对抵制者，几位凯迪网友打着呼唤和谐和理性的标语出现在家乐福门口，遭到了围观者的辱骂，一位反对抵制者被矿泉水瓶击中了脸。

　　一位老人还用相机拍摄了几位反对抵制者的脸，声称要传上网，让大家“都记住不肯抵制洋货的汉奸”。细心的人发现，老人使用的相机是尼康的，属于日货。

　　4月18日，合肥家乐福被几位卡车司机堵塞出口，不久后上千位大学生对家乐福表示了抗议。这一事件影响到安徽全省，在淮南市的一所高等院校里，学校为了安全起见要求辅导员清查人数并执行了封校令，尽管淮南市一个家乐福的门店都没有。

　　和第二条短信出现的时间差不多，第三条短信则是一个具体的、整垮家乐福的攻略，各种版本不同，内容基本一致：用一张街边捡来的卡结账，连续10次刷错密码，然后不买东西就走，让收银无法进行。用100块的大票子去买不到1块的小东西，把他们的零钱都消耗光。

　　在大规模的“宣传抵制”过程中，一些失控的情绪也开始蔓延：白岩松不支持抵制家乐福，理由是“家乐福卖的大多是中国货”，这个对事实的阐述遭到了攻击：在中华网论坛上，被一个版主置顶的帖子怒斥为“你吃饱了撑得吧”，有人则把白岩松的照片配上设计台词，名字也被改为“白阴松”。在回帖中，批白为汉奸，用粗口侮辱白岩松的也比比皆是。

　　另一位被批为“汉奸”的则是捍卫奥运火炬被暴徒撕扯头发多处受伤的火炬手金晶，金晶表示自己不支持抵制家乐福，这条新闻的后面，金晶被多个评论骂为汉奸。

　　作家、赛车手韩寒在抵制家乐福事件中大胆地批评了有些情绪失控的“爱国者”，《爱国，更爱面子》是他一篇博客的标题。他认为国人猛地知道了国外有人这样批评自己的国家，感到丢了面子，而不是真正在爱国。“我们把这堆火看得很重，在传递过程中，我们希望得到天朝般的礼遇。”韩寒说。韩寒博客上的留言者也没有放过他，很快有人把他比作汪精卫，“汉奸！”

　　法国家乐福集团总裁迪朗22日在接受新华社记者专访时表示：“抵制奥运会的呼吁是别有用心的行为，家乐福将尽全力支持北京奥运会。”他同时否认了家乐福支持“藏独”势力的传闻。

　　此前家乐福(中国)也再三澄清，说该公司从来没有支持过藏独，而且95%的货物都采购自中国本土，至于五一促销更是早已有之的活动，与对抗抵制毫无关系。

　　法国政府也正在努力修复和中国的关系——萨科齐给受伤的金晶写了慰问信，托来华访问的法国议长克里斯蒂安.蓬斯莱亲自带给这位勇敢的火炬手。蓬斯莱4月21日拥抱亲吻了这位姑娘——他也许不知道，对一些激怒的中国青年来说，金晶已经不再是偶像。

　　一些中国青年看来，法国人的解释和歉意都太晚，而且恰恰证明了法国人害怕抗议。他们并没有准备原谅家乐福，一种典型的观点是：“我们不在乎家乐福有没有支持达赖，家乐福也许是无辜的，但是法国人欺负中国，中国人太需要团结起来了，所以五一一定要抵制家乐福。”

　　(实习记者熊巧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