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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家地里找不到方向
兰代龙的妻子张桂荣把这种命数,看作自己新生活的开始。她去过丈夫工作的博物馆。其中的“乡土民俗厅”再现了40年前洼里人的生活场景:一间瓦房里,竹席铺成的土炕,铺着绣花棉被,中间摆着褐色茶几。
“我们的日子可比那苦多了。”这个55岁的农村妇女语速极快,“家具什么的都比那破。”
相较军人出身的丈夫,她一直在家里务农。自从1994年同样是农民的母亲身患半身不遂后,她又多了个照顾老人的负担。
杨德山表示,当时农民和城市居民,无论从社会保障还是物资分配方面,都有较大的差异。上世纪80年代,他托朋友找关系,把弟弟安排到城里的一家汽配厂工作,从而使其转成了城市户口。
根据拆迁政策,洼里人全部转成了城镇居民,一律给上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除此之外,男人从16~60岁、女人从16~50岁由征地单位安置工作;征地单位安置不了的由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单位代为安置工作。
“这意味着许多人不再失业。”有人羡慕地说,“如果恰好赶上毕业找不到工作就更好了。”
那和利被任命为北京新奥物业管理有限公司商贸分公司经理,负责奥林匹克公园中心区里的服务区。他所在的14队的村民,除了退休和自愿择业者以外,剩下的824人全部安置在奥运工程承建公司新奥集团下属的各个部门。他们开办了平价超市、医院、露天放映场、图书室、大食堂,还做奥林匹克公园南区的绿化管理工作。
于文龙从乡干部变成了国家公务员,据说收入比过去“改变了不少”。不过,工作相应也更忙了。就在北京残奥会开幕式当晚,他作为奥运村办事处综合治理办公室的主任科员,加班到深夜。
杨德山倒不在乎这些。他还开玩笑说,自己因此吃了大亏——由于过早转成城市户口,他的家人减少了乡里“家底分红”的收入。
张桂荣因此每个月多出700多元退休金。她穿着时髦的短裙,用与过去彻底告别似的表情说:“不用再穿打补丁的衣服,也不再过苦日子了。”
她几乎把新居布置成了公主的城堡:瓷砖是蓝色夹杂黄色的碎花图案,窗帘是充满温暖的橘黄色,桌椅套上带有蕾丝花边的垫子,柜子涂上鲜红的油漆,家具贴满了卡通贴纸。
这个没有太多文化的女人甚至不放过任何细节。靠近煤气灶的插头烧坏了,她把垃圾斗涂上红色,然后用它来遮盖。
“我这不是补偿童年的遗憾吗?”张桂荣扎着两条麻花辫子,地板上摆满了艺术照片。照片上,她或者穿着红色的旗袍,或者穿上高跟皮鞋,笑吟吟地面对镜头。
和她一样,这个国家也为奥运精心做着准备。距离这座“城堡”7.58公里的地方,就是“鸟巢”和“水立方”。在张桂荣的童年记忆里,那里过去是一大片荒地,“都没人上那儿玩”。如今,站在这些气势恢宏的建筑面前,她惊讶得连方向都无法辨认。
这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并不知道,这些巨变的背后是近3000亿元人民币的资金投入。这比迄今为止其他任何奥运会主办国投入的资金都要多。然而分摊到中国13亿人口头上,每个人只有差不多230元,还不到2007年中国人均年收入的2%。
串门,遛弯儿,一起晒太阳,都成了记忆
这个炎热的下午,兰代龙迎来了第一拨儿客人。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他穿着白衬衣,刚刚从“乡居楼”吃饭出来。
当被问到对这个博物馆有何看法时,这个来自河北的生意人说:“能有啥看法?国家让你拆,还能不拆吗?”
显然兰代龙并不同意这种说法。在随后和记者的交谈中,他反问道:“没有国家,能有我们个人吗?”他认为正是国家的征兵政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1972年,从部队转业后,他考取了北京体育师范学院,后来被分配到洼里中学担任体育老师。
“国家考虑的问题,作为个人只能无条件服从。”姚永贞有些无奈。作为看坟人的后代,他在数十年后参与了政府组织的拆坟行动,眼瞅着祖辈看管的宫殿,被一砖一瓦地夷为平地。
杨德山则联想到6年前国外考察的经历。在法兰克福下飞机,他们一行三人和接待者失去了联系,又不懂外语,只好在机场呆了一宿。谁知半夜来了警察,把三人抓进了警察局。
“他们手拿着枪,就那么指着我们,挺吓人的,把我们当做恐怖分子了!”杨德山说。当时恰逢美国“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不久。
而如今,他听说在这个欧洲最大的空中交通枢纽,已经有了中文的标牌和信息广播。“那可不,去的中国人多了,这些自然也都有了。”他认为这正是国力强大的表现。
他认同个人无条件支持奥运会的观点。“这以后我们国家在世界上的位置都不一样了。那些做生意的可能这两天受了点损失,但要往远处看,现在你的东西值三毛钱,过后可能就值三毛五了。”
他的侄子、杨德禄的儿子杨宏以不同于父辈的方式观察着奥运会。这个出生于1980年的年轻人,认为这场体育盛会是中国走向世界的契机,也是加快发展的一种方式。
从外电的报道中,他发现许多人改变了对中国的刻板印象。其中一篇甚至提到,他们原先以为中国运动员不分日夜地训练,都要下苦功夫背《毛主席语录》。而现在,他们由衷地赞叹“中国青年一代非常优秀”。
在“水立方”观看4×100米混合泳预赛时,他也看到在中国队不参赛的时候,观众们也做出了最好的表现,比如不失礼貌地为运动员鼓掌。
根据尼尔森公司在北京奥运会闭幕式后对16个国家的观众进行的一项网上调查,七成受调查者表示北京比他们想象的更加现代,科技也更发达。
“但还是故土难离啊!”杨德山用手捂住了脸。
拆迁那天,兰代龙静静地把钥匙交给工人,嘱咐对方等他走远了再动工。“我不想听到自家房子被砸的声音。”他解释说。
杨德禄在自己的庄园里摆满了母亲洗衣用的棒槌、爷爷推磨用的碾子等农具。这位被下属评价为“极其恋旧”的老总,把厅房也用过去洼里乡的村名来命名。
2007年8月1日,洼里乡在原来的关西庄村队部进行了最后的家底分红,这也是全体村民的最后一次集会。
“原来村里盖房,每家每户都去帮忙,还拿去面、酒、馒头。婚丧嫁娶,村民都聚在一起。串门,遛弯儿,一起晒太阳喝茶的老人,都成了记忆。乡里乡亲,已难有相互的音信了。”兰代龙坐在博物馆里感叹。
2004年4月,洼里乡更名为奥运村,并成立了“奥运村地区办事处”。这座拥有6个行政村和22个自然村的乡镇彻底消失了。
可能不知道洼里,但肯定记得奥运村
正当兰代龙伤感地回忆往事时,整个国家沉浸在百年盛事的欢喜之中。打开各大门户网站,有关奥运的新闻报道始终挂在首页。媒体总是用“完美”、“壮观”等词语来形容这次体育大会的成功。
“但洼里的位置呢?”有人担忧。于文龙却是坚定的乐观派。他打比方说,之前人们不知道大屯,但都知道亚运村;以后人们可能不知道洼里,但肯定记得奥运村。
不过这个宣传干部随即承认,如果没有洼里博物馆,下辈人恐怕很难记得故乡。他自己30多岁的儿子就常说:“早就该搬到楼房住了。”
这天下午,一对中年夫妇来到洼里博物馆参观,但他们的儿子并没有同行。这对曾经的洼里村民无奈地说:“他跟我们根本说不到一块儿去。”
相对于长辈的依恋,杨宏这代年轻人显得十分理性。最初,杨宏对这块土地的定义不过是“奶奶住的乡下”。虽然他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提起来在河里捉泥鳅,到麦田里捉迷藏的往事,这个身高184厘米的年轻人脸上会露出一抹童真的笑容。
但他会接着说,“人不可能一辈子呆在一个地方”。2002年年底,杨宏远赴爱尔兰克兰大学读书,攻读计算机硕士学位。在原先的人生计划中,他将成为一家知名外企的软件工程师。
但父亲开办博物馆改变了他的计划。他被召回国打理博物馆事宜。一同回来的还有妻子罗莉·赫利(Lorraine Healy),这个爱尔兰媳妇为此辞掉了一家大型超市的工作。
“她觉得这个主意棒极了。”杨宏说。据他说,爱尔兰是个非常注重历史的国家,无论是建筑民居,还是传统民俗,他们都一一保留。
杨宏开始了解家乡的历史。华表、石碑和寺庙……洼里乡的每处古迹,他都能张口来段故事。除此之外,他还对老人们进行访谈并整理录音,为博物馆提供文字资料。
“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过去。”这个年轻人现在习惯于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和大多数向往城市生活的年轻人不同,杨宏开始迷恋田园风光。他的办公室就坐落在一片菜地里,推开窗户能看到整排的杨树,偶尔有喜鹊落在上面。不远处是个人工水池,一群白鹅悠闲地游弋。
杨宏说,洼里博物馆也会保持这种淳朴的乡土风格。目前,博物馆每个月的开销在一万元左右。但他说博物馆将会是公益性质的,并不会对外收费。
博物馆开馆那天,作为主持人,杨宏特意选取了亚特兰大奥运会开幕式上的小号曲作为背景音乐。
此后陆续有人参观,大部分是过去洼里的乡亲。不少人带着儿女和孙辈前来,希望不要忘记老祖宗的历史。
很多人是第一次了解自己家乡的历史。这其中包括杨宏不到一岁的女儿杨欧亚。她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每隔几天,罗莉·赫利就推着暗红色的婴儿车,给她讲爷爷的爷爷的故事。
这天下午,杨欧亚打扮成小老虎的模样,又来到爷爷开办的博物馆里。“这是爸爸的奶奶用过的纺车。”爱尔兰妈妈一脸温馨,指着角落里满是灰尘的物件,用英语说。
在这座时间穿梭的建筑里,混血小女孩挥舞着小手,咯咯笑个不停,声音传得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