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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骆玉明
白居易早年写过很多感慨人间不平的诗,这丝毫也不妨碍他晚年奢侈的享受;用朱熹的话来说,白老先生夸耀富贵时 ,简直是口水直淌
曹禺的名剧《日出》初版时,在扉页上引用了八条出自《老子》和《圣经》的文字,算是一篇“代序”吧。其中第一 条出于《老子》七十七章:“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这标示了《日出》的主旨:揭露人世的 不公正,指明贫富不均的现实不符合“天道”——某种预设的理想。
依照老子的说法,剥夺原本已经缺乏的人,将之奉献给原本已经多余的人,这是“人之道”——人类社会的一般行为 规则。《新约.马太福音》中也有几句相似的话:“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圣 经》这段文字本来有特定的语境,西方人借用来泛指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的社会现象,称之为“马太效应”。这也表明贫富不均 是人类社会中一个普遍性和根本性的问题。人类所谓智慧、道义、理想,遇到贫富不均的事实,立刻显得苍白而虚弱。白居易 早年写过很多感慨人间不平的诗,这丝毫也不妨碍他晚年奢侈的享受;用朱熹的话来说,白老先生夸耀富贵时,简直是口水直 淌。
贫富不均与权力的运作直接相关,这是古人早已看到的事实,明朝人沈一贯注“损不足,奉有余”两句,便说:“裒 聚穷贱之财,以媚尊贵者之心。下则棰楚流血,取之尽锱铢;上则多藏而不尽用,或用之如泥沙。”用了残酷的手段,把穷苦 百姓的财富一点一滴、一毫一厘地搜刮起来,供有权有势的人们,尤其帝王们奢侈享乐,挥金如土,这就是专制时代的普遍景 象。杜甫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它的典型写照。
那么现代社会怎么样呢?且不说“多财善贾”,资本愈是雄厚的人赚取利润会愈容易,而小公司、小商人兢兢业业, 努力挣扎,却常常一经风浪,顷刻翻船,贫困地区一户农民饱受严寒酷暑、一年辛勤劳作的收入,抵不上有钱人随便的一顿午 餐,并不算罕见和惊人的例子。
“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老子说这话的语气非常冷静。似乎在他看来,贫富不均、贫者愈贫而富者愈富,并不 是什么反常的现象,并不是社会发生错乱的结果,它就是“人之道”。人的欲望不可能以确定的数值为满足,财富的聚集永远 不会自行停止,社会总是更多地保护其上层的利益,而牺牲下层的利益,人类的行为方式便是如此的。
但还有一个“天之道”,它遵循一种相反的规则:“损有余而奉不足。”然而这个“天之道”如何运作呢?似乎有点 玄虚。
也许应该说,“天之道”其实也是“人之道”,它只是借“天”的名义作一种理想的表达,就像世界性的几大宗教在 其创始的阶段,都借“神”的名义表现其鲜明的平等意识——“人类生而平等”的宣言其实有很深远的历史根源。近来有人谈 “儒家社会主义”,照此例,“损有余而奉不足”也不妨称为“道家社会主义”了。
这样自然想起水泊梁山上那一面“替天行道”的大旗。梁山好汉反抗政府,把劫富济贫称为“替天行道”,他们所信 奉的“天道”恰好就是“损有余而奉不足”。这面旗帜标榜了梁山群体的正义性,而依据于人类理想的正义性就意味着不证自 明的合法性。
如果说,试图阻止权力垄断和财富垄断无限期地维持下去的社会理想是一种“天之道”,那么颇为有趣的是:这个“ 天之道”在多大程度上被真实地奉行、被奉行多久;以“天之道”作为号召的人在什么时候、何种机缘下又还原为“人之道” ?
“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理想的统治者是不据有一切的,他以自身的“有余”奉献给世之人,但这也是想 象。人之道,天之道,也许是永远的循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