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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族最后的释比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10月07日16:46  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柴爱新/四川汶川、理县、茂县、松潘报道

  口耳相传的特殊传承方式,使释比文化的一些技艺和经文在传承过程中慢慢流失

  “阿爸锡拉”(人名)在取经回来的路上,一觉醒来,发现经书没有了。这时,一个金丝猴过来告诉他经文已经被山 羊吃掉了,金丝猴出主意,把山羊杀了,用羊皮做成鼓,敲一下鼓,就会想起一句经文。

  这个传说解释了羌族为什么有语言没有文字(因为记有文字的经书被山羊吃掉了),其中的“阿爸锡拉”就是后来羌 族“释比”的祖师。他的后代“释比”以巫师的身份,一直担负着羌族文化传承的重任。

  猴皮帽、神棍、响盘,经文、咒语、羊皮鼓舞,几千年来,在四川岷江的高山峡谷孕育着羌族的释比文化。

  但现在,在那里的羌寨,已经很难找到能完整阐释经文的释比。释比的没落,意味着这个民族文化的凋零。

  北川、松潘、茂县、汶川、理县——2008年5月的汶川大地震,正处于羌族主要聚居区域。据初步统计,这个现 在仅有30多万人口的民族,在地震中折损十分之一。此外,羌寨的建筑和文化也严重受损。

  年轻的释比学习者

  汶川县龙溪乡以释比文化聚集而闻名。在海拔2000多米的高山上,龙溪乡阿尔村是释比文化保留最完整的一个村 子。村内的巴夺寨前有一块“释比文化传承地”的石碑。

  杨俊卿的家就在这块石碑上面不远的山坡上。36岁的杨俊卿是寨子里年轻的释比学习者。

  蓝白相间的竖条西装上衣,脚上穿着皮鞋,这是他接待客人才穿的“礼服”。他说平时在寨子里就穿羌服。

  在本刊记者的要求下,他才穿起羌服——天蓝色的长袍,袖口和领口绣有精美的图案,羊皮坎肩,大红的腰带,红黄 绿三色的围裙,绣花的“云云鞋”。

  穿上羌服,杨俊卿目光清澈,笑容看上去像孩子一样天真。

  杨俊卿的外公余明海是本地非常有威望的释比。杨俊卿很小的时候,看到外公念经文做法事,很好奇,就偷偷学了一 些。他从小能歌善舞,1991年有机会到成都表演羌族的羊皮鼓舞,大受欢迎。此后他下定决心继承释比文化。

  但是羌族流传一种说法,学习释比经文会损及生育,因此杨俊卿结婚并且有了女儿和儿子之后,才开始正式学习经文 。

  释比经文分为上中下三坛经,共88段。因为没有文字记载的版本,无法计算数量,杨俊卿说如果不间断地念,只在 中间稍微休息,不吃不睡,需要念两天两夜。

  释比的学习往往需要几十年时间,因为大量的经文需要懂得、记住,最终烂熟于心,并能学会运用。

  杨俊卿已经学习十几年了,他说自己只学到了四成,“现在的记性不行了,不如年轻的时候学得好。”他边说边摇头 感叹。

  至今,杨俊卿还没有单独做过法事,只是曾经在老释比做法事的时候当过助手。一方面因为自己还不精通,最重要的 是,有老释比在,自己不能独立门户。寨子里也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老释比还在,村民们就不会去请徒弟。

  杨俊卿的叔叔和舅舅也跟外公学习了释比,外公去世后,杨俊卿继续向舅舅余世荣学习。

  地震一个月之后,6月14日,受四川省文化厅邀请,杨俊卿强忍悲痛到北京演出羌族的歌舞。他唯一的哥哥在地震 中遇难。

  坐在屋里的板凳上,杨俊卿手里的烟一支接着一支。这栋房子是他地震前新建的,房间内水泥地上有一条很大的裂缝 ,是地震留下的伤痕。除了木头桌子和几个长条板凳,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因为害怕余震,他和妻子白天在这里做饭吃饭, 晚上到外面搭建的一个木头棚子里睡。

  一代比一代差,一代比一代学得少

  今年60岁的余世荣是老释比余明海的第二个儿子,当年他的哥哥不愿意学习释比,余明海就把经文传给了他。

  头戴前进帽、身穿T恤衫的余世荣,家里的经济条件显然比寨子里的其他人家好一些,一间10多平米的小偏房里摆 着34寸的彩电和海尔冰柜。

  他和寨子里的另一个释比被在雁门乡萝卜寨进行旅游开发的旅游公司请去表演,每个月收入900元。

  采访中,与本刊记者随行的当地向导提到看过一些释比“踩铧头”和“滚油洗脸”的绝技,问余世荣有没有学。余世 荣回答:“没学,不能学太全。”

  向导提到的“踩铧头”等技艺属于释比经文中的下坛经。释比经文中的上坛经,针对神事,用来祭神;中坛经,对人 ,用来祈福;下坛经,是咒语,用来驱邪。

  杨俊卿说,学习下坛经,一般要到四五十岁之后,不然会对自己不好,会折损福报。

  因此,并不是每个释比都能精通全部的释比经文。

  杨俊卿还向本刊记者讲了村里一个老释比的故事。

  民国时期,寨子里有位马姓释比,小名叫“拉比”(音),羌语的意思是“飞人”,会凌空之术。这种法术在有关释 比文化研究的文章里有记载,是为了寻找打猎死在外面的族人尸体。一般情况下,释比会骑着自己的法器飞出去。一次这个马 释比在外面,身边没有带着法器,他做法的时候,法器在家里的柜子里乱跳,响动很大,他的妻子打开柜子,法器一下子飞出 来打在妻子的头上。马释比拿到法器的时候,看到上面带着血迹,马上跑回家,发现妻子已经死了。他从此不再用这种法术, 也不再往下传。释比的“凌空之术”就从此失传。

  这个故事的另外一面,是传承过程中一些技艺和经文的慢慢流失。

  从余明海到余世荣,再到杨俊卿,他们都有一部分没有学到。

  “哪些没有学会?”本刊记者问。

  杨俊卿说“这是秘密,不能对外说”。但是他承认在最近几十年里,释比“一代比一代差,一代比一代学得少”。

  杨俊卿还告诉本刊记者,一般的老释比还会留一点绝技,到最后才传给徒弟,但是当他感觉到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时候 ,弟子往往没有足够的时间把这些绝技学会。

  据阿坝师专陈兴龙等人的统计,阿坝羌区现在仅有释比48人。另一位来自中央民族大学的学者阮宝娣调查,这40 多位释比,只有少数精通释比唱经、法术、咒语、占卜等全部释比内容,并通过“解卦”成为真正的释比。

  汶川地震中,萝卜寨的张福良、龙溪乡阿尔村的余明山,还有茂县的一位释比不幸去世。

  有阿坝师专的老师打算把释比经文录下来,以便保留。

  杨俊卿对此的态度是“保密,我不会说的,录音是仿造,除非有徒弟想学我才教”。他仍然坚持口耳相传的方式。

  而即使记录下来,脱离了文化氛围的经文,也只能变成化石。

  杨俊卿说,有些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到寨子里来学习羊皮鼓舞,有的学了十几年,跳起来仍然没有羌族的气质。

  我愿意传给别人,哪个学?

  在杨俊卿的记忆里,老释比余明海的目光中有一种威严,这种神秘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他去学习释比文化。

  余明海上中下三坛经全部精通,是远近的寨子里最有威望的释比。

  2003年萝卜寨为了发展风俗旅游,要修一座新的碉楼,倒了三次,最后由县里出面请余明海做法事,新碉楼终于 建了起来。

  释比做法事完全属于义务,没有收入。以前,释比在羌族人的心目中地位崇高,但现在羌族年轻人被外面的世界吸引 ,在他们眼里,释比“没什么大不了的”。

  余明海那一代,在阿尔村,有10多位释比,他的下一代只有5位,到了第三代只剩下杨俊卿和表弟余正国两个人在 学。

  而阿尔村还算是释比最多的村子。其他的羌族寨子,多的有一两个释比,有的村子甚至已经没有释比了。

  在汶川县绵池镇的羌峰村,已经75岁的王治升就面临后继无人的状况。

  他坐在房子废墟上搭起的棚子里,残缺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相框,是他身穿“法衣”的照片,相框外面的玻璃已经碎了 。这是他从倒塌的房子里挖出来的。

  他的释比技能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但没有传人了。

  “我愿意传给别人,哪个学?”他指着一边做木匠活的女婿说,“怎么跟他说,他都不学。”

  为此,村里想找两个年轻人向王治升学习,因为学习要占用时间,村子里甚至考虑给工资和补贴,但仍然没有找到人 。

  以前祭祀、婚丧嫁娶等很多生活方面都要请释比做法事,现在寨子里已经很少有人这么做,年轻人不再信仰这些。

  就连杨俊卿结婚的时候也是旅行结婚,但是他旅行回来还是请了释比做法事,用他的话说“新的、老的两不误”。

  释比传承的要求一般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但是后来因为愿意学的人不多,慢慢放宽了条件,有点血缘或亲戚 关系都会教。

  即使如此,释比的数量也在一代代迅速减少,对此,杨俊卿担心地说:“这样下去(释比文化)肯定会消失了。”

  杨俊卿打算将来传给自己的儿子,“不管他到哪里工作,管他有用没用,都要让他学会”。

  2006年12月,94岁高龄的余明海,一天下午忽然说不舒服,当晚没有吃东西,第二天上午10点就去世了。 以这样的高龄无疾而终,给他神秘的释比身份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在余世荣家里,本刊记者看到余明海2006年的录像资料,余明海在别人的搀扶下登上祭坛,主持祭祀仪式,头戴 三叉帽、手持神棍的他,表情肃穆,目光中带着一种神秘的庄严。

  不知道他生前有没有想到,在他身后也许再难找到一个可以这样主持仪式的释比了。

  古老碉楼地震中只倒塌了4米

  杨俊卿家对面,村子的西南,有一个看上去像碉楼底座的低矮建筑。杨俊卿告诉本刊记者,当年修这座碉楼的时候, 有修建的工具从上面掉下来,人们认为不吉利,没有继续修,当时修到了5层,就拆掉了两层,剩下3层,可以放一些杂物。

  在废弃的碉楼底座南侧,是一面被烟熏得发黑的几米高的墙壁。这里是以前巴夺寨的神位塔,农历十月初一羌历新年 ,全村都要集中在这里祭祀。“文革”期间塔被毁掉,现在村子里的人许愿还愿还要到这里来烧香烧纸。

  在进入阿尔村的道路北坡上则是一座祭祀塔,村里人出寨和回来时都要到这里来祭拜。据有关部门考察,这是汶川县 最古老的一座祭祀塔。几年前,在修进寨的公路时被震斜了。

  2008年5月12日,这座祭祀塔彻底崩塌,原来5米多高的塔身,眼前只剩下一米的土台。原来高踞塔顶的神像 ,祭祀时羌红(羌族最高礼节,类似藏族的哈达)就系在它的脖子上,现在神像头被摔掉了一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颓 然倒在田地里。

  “这个塔无论如何要修起来。”杨俊卿说。接触好几天,他这句话的语气最坚定。

  就在倒塌的祭祀塔正南方向最高的悬崖上,有一座高高耸立的碉楼,碉楼被看作是羌族标志性的建筑。

  杨俊卿小的时候,村子里有两座碉楼。其中一座在上世纪80年代末修公路时候被拆掉了,“当时没有人敢反对。” 还有一座就是眼前的这座碉楼。

  碉楼状如下宽上窄的四方柱体,由片石和黄土层层夯筑而成。除了第一层有一个进入的门,内部有木质结构的楼梯, 整个建筑没有窗户,从外面看,壁上有十字架形类似窗户的小孔,实际上是枪口,也做通风之用。

  羌族的碉楼按实际用途可以分为战碉、哨碉、界碉、风水碉和官寨碉。2000多年前,羌族居住在中国西北大草原 ,后因为战争原因,向西南方向节节败退,来到岷江的高山峡谷才站稳脚跟。碉楼就是战争和环境的产物,是羌人抵御外敌的 堡垒。

  多位释比向本刊记者解释,羌人之所以住在高山上,是因为羌人好战,住在高山易守难攻,敌人来了,可以用石头和 木头打他们。但从羌族历史看,这是弱势民族自我保护的心理。

  从阿尔碉楼的位置往下看,能看到阿尔村的全貌,而且能清楚地看到进村的道路。

  这座碉楼至少有500年历史,原有17层,高30多米。1976年松潘大地震倒了3层,今年的汶川地震又倒下 3层。虽然寨子里很多房子垮了,但这座经历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碉楼却仍然矗立在山崖上,守望着整个村寨。

  绵池镇羌峰村为开发旅游修建的几座新碉楼,已在地震中荡然无存。村里的一座有800多年历史的古老羌碉,却在 地震中只倒塌了4米。外壁上,当年费孝通到汶川考察时题写的“西羌第一村”,现在只残存了一个“羌”字。寨子里的人说 这预示着“羌”族不倒。

  一些没有释比的羌寨已不会说羌语

  从阿尔碉到杨俊卿的家,路上有一些妇女坐在树荫下绣花。

  走到路边时,本刊记者忽然手臂上火辣辣地痛,好像被蜂蜇过一样。杨俊卿指着一株绿色的植物说,这叫“火麻”。 如果人碰到它的叶子就会灼痛,红肿几个小时。“火麻”也是一种药材,可以治风湿。

  采访的过程中,杨俊卿不时用羌语和妻子交谈。

  羌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和外族人交流用汉语,本族人之间则用羌语。

  正是因为没有文字,他们的语言和历史通过释比经文进行传播,经文是最标准的羌语,一个释比类似于一本文化词典 。

  但是现在的羌族人基本只能听懂80%的经文,一些羌语在流传中已经消失。

  杨俊卿说现在一些没有释比的羌寨已经不会说羌语了。

  杨俊卿的一个同村朋友,20多岁的羌族小伙子,告诉本刊记者,他现在已经不会用羌语从1数到100。而杨俊卿 会,他是从经文里学到的。年轻人还说,现在有很多话,他都不知道用羌语怎么说,只会一些最简单的用语。

  即使没有地震,羌族文化也随着时间一点点被湮没。

  杨俊卿说,10年前寨子里的人都穿羌服,后来年轻人出去,把外面时髦的衣服带回来,就不再愿意穿羌服了。

  同样被改造的还有羌族的建筑,杨俊卿家的房子就是用钢筋水泥建成的,而不是羌族传统建筑的木石结构,虽然房子 外面仍然贴了石头。

  在萝卜寨和理县的桃坪镇,记者看到了最有特色的羌族村寨建筑,整个寨子联成一体,只有几个入口可以出入,家家 户户的房子通过巷道互相联通。萝卜寨的释比告诉记者,从前有官兵和土匪来袭击,村寨往往被围困多日,各家各户之间可以 通过巷道互相救助。

  萝卜寨在大地震中变成废墟。而新起的家园往往是现代的样式。

  和很多向往外面世界希望震后搬迁的年轻人不同,杨俊卿很留恋村寨的山水,他明确表示“不愿意搬走”。

  他说,这里的人靠山水生活,他出去过很多次,知道外面生活的艰难。

  杨俊卿一家四口,女儿刚上初一,儿子上小学。妻子种地、绣花,他在山上采草药,好的时候,每个月能收入700 元。

  因为学了释比的歌舞,杨俊卿还经常受邀出去演出,每天补助30元,这些钱往往“还不够自己花”,因为要买烟买 衣服,因为“要面子”。他说,每年差不多有4个月在外面演出,基本上挣不到什么钱。但他很喜欢和外面的人交流,想让别 人了解羌族的文化。

  地震后女儿被送到广州上学,儿子则送到深圳,在那里虽然教育免费,但是日常生活还要花钱。本刊记者采访时,女 儿从广州打来电话,说因为在那里被蚊子咬,伤口发炎,要去医院,但是身上没钱了。杨俊卿不能马上寄钱过去,去县城要花 半天时间。

  杨俊卿从16岁开始到外面演出,在寨子里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现在他最大的愿望是儿女好好读书,将来到外面的世 界闯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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