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建(复旦大学法学院教授)

　　被诅咒的行当

　　莎士比亚的剧作描写了当时社会的众多人物形象，从国王到平民，从富豪到乞丐，却只有一个跑龙套的律师角色(《 亨利六世》上部)。而在他的很多剧作台词里却有很多嘲讽挖苦律师的内容，最刻薄的要算是《亨利六世》中部里借着造反的 工匠首领的话语，诅咒第一要杀的是律师。

　　《亨利六世》分为上、中、下三部，中部描写了亨利六世统治时期，在1450年，伦敦爆发了凯德领导下的伦敦手 工业工人起义。第四幕第二场是工匠造反的场景：

　　(屠户)狄克：“第一件该做的事，是把所有的律师全都杀光。”

　　杰克·凯德：“对，这是我一定要做到的。他们把无辜的小羊宰了，用它的皮做成羊皮纸，这是多么岂有此理？在羊 皮纸上乱七八糟地写上一大堆字，就能把一个人害得走投无路，那又是多么混账？人家说，蜜蜂能刺人，我可要说，刺人的是 蜂蜡，因为我只要用蜂蜡在文件上打一个指印，我就再也不属于我自己了。”

　　同样，在名剧《哈姆雷特》里，莎士比亚借着主人公哈姆雷特之口对于死去的律师也来一番嘲讽。

　　在其他的剧作中，莎士比亚也有不少对于律师的消极评价。比如《驯悍记》第一幕第二场一句台词说：“我们应该像 法庭上打官司的律师，在竞争的时候是冤家对头，在吃吃喝喝的时候还是像好朋友一样。”有点讽刺律师的没心没肺。

　　在《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一幕第四场借着茂丘西奥对于“春梦婆”的描述，说这个使人做梦的精灵，“经过律师们的 手指，他们就会在梦里伸手讨讼费”。在《李尔王》的第一幕第三场，借着弄臣的话：“那么正像拿不到讼费的律师一样，我 的话都白说了。”这又是在讽刺律师的贪心了。

　　总之，莎士比亚戏剧中对于律师的消极表述占了主导地位。相比之下，时代远早于莎士比亚的英国诗人乔叟，在他的 名著《坎特伯雷故事集》里，专门安排了一个律师的角色，在介绍这个角色出场的时候，乔叟说这是“一个杰出人物，审慎、 聪明，常常参加法学的讨论。他很贤明，能取得人人的推崇——只是从表面上看来，他是这样一个人”。总的来说，乔叟对律 师的态度要比莎士比亚平和得多。

　　早熟又早夭的中国律师业

　　说起来也许读者会不相信，如果说律师主要的业务是帮人打官司的话，世界上最早出现律师行当的地方或许是中国。 因为根据《吕氏春秋》一书的说法，春秋时郑国曾有个叫邓析的人，专门帮人打官司，小案子要人一件衣服、大案子要人一条 裤子作为报酬，教人“以非为是，以是为非”，委托人想打赢官司他就有办法让他赢，想让人罪名成立他也有办法使人身败名 裂。弄得郑国“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郑国的执政大夫子产于是就把邓析杀了，这样一来，郑国“民心乃服，是非乃 定，法律乃行”。

　　如果《吕氏春秋》所说确实，那么子产是在公元前543年执政的，死于公元前522年，邓析的活动和被处死就应 该是在这一期间。当时在世界的另一边，欧洲的雅典城邦里，还没有像邓析这样接受报酬提供法律服务的人，而当时的罗马还 没有公布成文法，也谈不上有这样靠帮人打官司的行当。所以邓析可以算是世界上最早的一位开业律师。

　　中国律师出现虽早，可是被禁止的时间也早。战国时期占了上风的法家理论强调法律要公开，认为这样可以使官吏不 能欺负百姓，老百姓知道法律，可以因为害怕而躲避犯罪。百姓见了违法的事要立即揭发，自己犯了法要赶紧认罪，不得反复 争辩，烦扰官司。而儒家以为争讼本身是件不值得提倡的事，帮助别人为蝇头小利争论不休，是毒化人们的善良天性，必须要 予以严惩。因此在大多数问题上都要针锋相对的儒家和法家，在禁止邓析之流方面的意见却高度统一。

　　后世的统治者仍然继续着这一思路，严格禁止人们从事邓析那样的业务，把这一行当称之为“讼师”，或者叫做“讼 棍”、“哗徒”，立法严禁。凡是诉讼活动都必须当事人自行进行诉讼活动，不得有代理人代为办理。除了妇女、老幼、现任 或退休官员及士大夫，可以由家人代为出庭应诉，其他人一律都要亲自出庭。

　　尽管法律如此严禁，可是民间诉讼活动总是需要有人帮助，即使不能代为出庭诉讼、辩论，出庭时如何讲话、如何提 供证据总还是需要有人指点。所以这一行当还是禁止不了，官府的禁令只不过是把这个行当变成了一种“地下行业”而已。在 民间从事诉讼指导的讼师，有不少人是正直的人士，尽力为委托人服务，“受人钱财，与人消灾”，为人们提供必要的法律诉 讼知识，颇有律师的作用，但没有律师的地位。

　　由于讼师的名声太臭，到了近代，为了引进西方的法律，在翻译西文中lawyer一词时，学者们还是动了脑筋的 。日本当初引进西方法律时，把律师翻译为“代言人”，后来又改为“辩护士”。这个译法没有被中国的学者沿用。照理说， 律师是替人们进行诉讼活动的，翻译成讼师并不错，可为了避免讼师这个恶名声，就想出了“律师”这个词。据笔者所见，成 书于1879年的薛福成《筹洋刍议》，较早采用了“律师”一词，建议聘请外国律师，“参用中西律例”，来和列强推论废 除领事裁判权问题。改良思想家陈虬在他1892年出版的《治平通议》一书中建议设立律师制度，制订律师条例，以律师驱 逐原来的讼师。由此律师一词被普遍接受。清末起草的民刑诉讼律草案中设定了律师的制度，民国成立后的不久就公布了第一 部律师法规。这样在历史上第一个开业律师被杀2500多年后，中国才有了正式的律师。

　　欧洲古代的律师业

　　欧洲的律师出现虽晚于中国，不过一开始就是一项传统的、有身份的、体面人的职业。古希腊城邦里，法院大多是由 公民组成的集体审判制，公民直接起诉应诉，还没有律师行业的需求。而古罗马共和国在猛烈地扩大了统治区域后，罗马的法 律及法官要应对不同地区的情况，各地的人们也不熟悉罗马的法律，需要有专门的法律服务行业。到了公元前1世纪的时候， 古罗马就出现了律师这一行当。罗马帝国时代，律师已是罗马帝国统治下的环地中海地区最有声望的职业。律师要经过学习才 能取得资格，要加入专门的团体才可以开业。不过当时的律师主要是作为法学专家被请到法庭来发表法律意见，帮助当事人起 草符合罗马法规定的各类法律文书。

　　罗马帝国灭亡后，各蛮族王国开始时都是以部族的习惯法处置纠纷，在部族会议解决纠纷时，当事人依靠发誓诅咒、 神明裁判甚至是决斗来直观地决定诉讼的胜负，没有法律专业服务的需求。但是当时遍布各地的基督教会仍然保留了一些罗马 时代的法律诉讼习惯，在需要教会处理的纠纷(诸如教徒的婚姻、继承以及修道会等)，还是需要作出拉丁文的法律文书，需 要有专门的法律服务。

　　到了11世纪，欧洲的经济迅速得到恢复，而当时并存的不同的法律体系(教会法、部族习惯法、国王发布的法令、 领主的法令、独立城市的法律、商人之间的习惯法等)，王公及城市分裂割据的政治局面，和正在兴起的商品经济生活、互通 有无的市场发生很大冲突，需要有法律服务来帮助克服。而正好在这时，东罗马帝国时期编纂的法典大全(包括《查士丁尼法 典》、《法学阶梯》、《学说汇纂》、《查士丁尼新律》)传播到了西欧，罗马法成为能够协调众多法律体系的指导原则。在 新出现的大学里，罗马法成为重要的学习科目。学生们来到大学付出学费，聘请教授为自己讲授罗马法，得到一张文凭，就可 以到教会、王公、城市贵族、大商人等有权有势的人手下服务，为他们提供法律知识，或者担任法官，或者充当律师。

　　13世纪西西里王国制定的《奥古斯都法典》有关律师的规定可以作为这一时期的典型。该法典的第84条规定出庭 律师(advocates)应该得到批准后从业。

　　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律师

　　在公元9世纪时，英国本土的盎格鲁-撒克逊王朝已经有提供法律服务的职业，当时叫做forespeca，是帮 助调解纠纷的中间人。后来出现了在法庭上帮助辩护的narrator。在诺曼人入主英国后，形成英国普通法体系，这是 一种极端拘泥程序的法律，每一种诉讼都要以一种特定的令状开始，这种令状是以国王名义发布的书面命令，责令被告到法庭 应诉。选择令状错误，就无法进行诉讼程序。这种令状最多时竟有76种之多，当事人没有法律专业人员的帮助，无法开始诉 讼。律师服务因此出现很大的市场。

　　到12世纪中叶，英国的律师业已具规模，有了法律辩护人(narrator)和法律代理人(attorney )的区别。前者是作为法律专家在法庭上提供法律意见的人，并不直接接受当事人的委托；后者是全权代理当事人诉讼行为的 代理人。以后进一步专业化，合称为出庭律师(barrister)。

　　1275年，爱德华一世公布了《威斯敏斯特一号法规》，规定律师如有欺诈或共谋罪行，要监禁一年零一天。也是 在这位国王统治期间，开始从律师中任命法官。后来成为惯例，法官一般总是从资深律师中遴选。随之律师职业成为中小贵族 、骑士子弟提升社会等级的主要途径，很多人开始跟随律师和法官学习法律、学习诉讼知识，号为“法律学徒”。到15世纪 在伦敦形成了四大学院，学生在这些学院学习7年以上，才能取得出庭律师资格。另外，为了给众多的法律事务提供服务，又 出现了专门帮助当事人起草法律文书的事务律师(solicitor)。

　　到了莎士比亚时代，英国律师已成为一个重要的法律职业集团。莎士比亚的批评当然只是一面之词，恰恰说明律师当 时在欧洲社会已经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只是人们既要依靠律师的服务，又觉得复杂的法律使人不知深浅、全靠律师摆 布，因此总怀疑律师在故弄玄虚。莎士比亚对律师的消极评论，或许是民间这种疑虑的反映吧。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8年10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