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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年前,一个叫作下山溪的闽东小山村,穷得令人难以置信,一位普通干部冒着风险,写出一篇有悖于当时“山乡巨变”舆论主题的稿件,直言下山溪真相;《人民日报》头版全文刊发,中央领导批示,全国扶贫运动的号角由此吹响
本报记者张伟王浩志通讯员林斌雷顺号文/图
24年前,当37岁的王绍琚走了3个小时的羊肠小道,满脚泥泞地走进那个叫作下山溪的闽东小山村时,村里人不会料到,这个看上去没一点干部模样的新闻科长,最后将他们从住了数百年的穷山村“救”了出来。
新闻科长自己也没想到,他的这次采访,不经意间成为全国扶贫攻坚计划的前奏。从宁德开始,扶贫、整村迁移、造福工程等名词适用全省,成就了福建扶贫工作今日的辉煌。
前几日,本报记者穿过已经抽穗的稻田,来到福鼎市磻溪镇赤溪村。“全国扶贫第一村”的石碑就立在村口,石碑后是一条名叫“长安新街”的水泥路,路两侧都是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
1995年,下山溪村88个村民整村迁移下山后,就住在这里。
“犯忌讳”的《人民日报》读者来信
王绍琚的下山溪之行,坎坷得无法想象。
1984年,他是福鼎县委新闻科长,听说位于太姥山麓的磻溪镇有个畲族自然村,“挂”在一千多米海拔的山上,“种粮没田,买盐没钱”。王绍琚决定去村里看看。
到村里的路,如今早已荒废,只能隐约见到藏在茅草中的羊肠小道,在山腰绕了几个圈后,就消失在弥漫着水汽的峡谷中。当年,王绍琚就是沿着这条路,步行三个多小时到达下山溪。
“全村没有一丘水田,除了红薯,什么都不长。五口人的家庭,只有一条棉裤,补了又补,谁出门谁穿。地瓜饭是用来招待客人的,自家吃野菜。”当年的情景,王绍琚至今历历在目。
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贫穷,村里居然没有一盏灯,买了也没用,根本没电。李先如当时是下山溪村民小组组长,他还记得儿子结婚时,两条长凳上面摆上木板,就是婚床。为了招呼亲朋吃顿饭,他喊上两三个叔伯兄弟,挑担下山,到30公里外的秦屿镇买肉。当晚是回不去的,他们就露宿在镇上。天热,怕肉坏了,还得用盐腌起来。回到村里,已是3天之后。采访结束,王绍琚连夜赶出《穷山村希望———实行特殊政策治穷致富》,文中提到下山溪“至今生活仍很艰苦”。这样的提法在当时是有风险的。改革开放刚见成效,当时的舆论主题是“山乡巨变”,王绍琚赶到省城投稿时,一位编辑就曾劝道:“你不怕有人说你给大好形势抹黑吗?”编辑最后没收了稿子。
王绍琚又把文章寄给人民日报。他没想到的是,省委省政府很快来人了,让他带队,步行到下山溪调查。“听说人民日报发了内参,中央领导专门做了批示。”6月24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刊登王绍琚的文章,并配发评论员文章《关怀贫困地区》,评论中承认“过去那种报喜不报忧的毛病,至今没有很好克服”。
之后不久,党中央、国务院联合下发《关于开展全国扶贫工作的通知》,后来又制订了《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全国规模的扶贫工作拉开大幕。
王绍琚说,当时,各级政府已经意识到扶贫的急迫性,他的那篇读者来信,正好赶上了好时候,“如果说我有什么贡献,就是那篇文章写得比其他人早了一点。”
几百年了,他们是搬下山来的第一代
扶贫之初,形势还是不错的。王绍琚说,《人民日报》登了下山溪的情况后,全国有22个省市自治区的读者,纷纷写信到福鼎宣传部,还有青年自愿者到山乡落户建设村庄。
各级政府的扶贫力度也很大。现年62岁的李先如回忆,当时政府无偿提供杉树苗和羊崽,希望能给村民找到致富路,“我们一开始也很有信心,觉得两三年内,大家就有钱了。”谁都低估了下山溪恶劣的自然环境。杉树苗栽下去,一株成材的也没有;山上茅草太硬,山羊的嘴都啃烂了,最后都死光了……村民刚被鼓起来的激情,很快就消退了。10年过去了,一直到1994年底,下山溪人均收入仍不足200元。
1995年,福鼎县政府在山下的赤溪村开了现场会,时任闽东日报总编的王绍琚也参加了。“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这个不得不承认的现实在会上被提出来。既然修路的成本更高,那么只有换条路:举村迁移。
会上决定,在赤溪村建“长安新街”,作为下山溪村民的迁入地。水泥、钢筋、青砖全部由政府财政负担,村民只需出木料和小工。当时,下山溪人住的还是茅草房,山上山下,天壤之别。可谁都没想到,村民们不愿意搬。
“畲乡百姓在山上久了,跟外界接触得太少。”李先如回忆,有些老人说什么也不肯走,他们觉得在山上好歹可以种红薯,虽说吃不饱,但也饿不死。下了山,没了地,口粮都没着落。
李先如没少做工作,大伙最终还是想通了。当年5月,下山溪人乔迁“长安新街”。“那天晚上,我们几个男人都没睡,在街边聊天聊到了天亮。”李先如说,几百年了,他们是搬下山来的第一代。
“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那就给百姓找块好水土,这就是“整村迁移”的基本理念
迁村第二年,长安新街通了电。李先如当年就买了彩电,后来又有了电话和手机。
“花的都是儿子和儿媳的钱,他们俩在温州打工。”李先如说,搬下来的下山溪村民,几乎每家都有出外打工的,这也是目前村里的主要收入。
在老李眼中,目前的日子虽谈不上富裕,但至少衣食无忧,比当年在深山里强多了。“还是搬下来好,不然连打工都不知道去哪!”李先如告诉记者,当年,下山溪村连邮路都不通,全靠他每周下山一趟,到赤溪村拿信,然后再给村民捎回去。
搬下来后,好歹路是通了,村里有人出外做买卖,也赚了不少钱。李先如和乡亲们没想到的是,他们“一不小心”又走在全省前列。1994年,我省启动“造福工程”,下山溪是“整村迁移”的第一批试点。下山溪模式的成功,使“整村迁移”开始推广,很快遍及全省。
“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那就给老百姓找一块好的水土,这就是“整村迁移”的基本理念。以赤溪村为例,在下山溪之后,又相继迁入13个生产小组,“长安新街”也随之不断延伸,从最初的22户到如今的100多户,新迁入的大都是跟下山溪一样,在深山老林里住了数百年的畲族村庄。但是,王绍琚还有块心病:下山溪人发展得慢了。走在长安新街,记者注意到,22户下山溪人的房子,除了两三栋换了门板和窗户,其他的还都是十多年前的旧模样。王绍琚这几年一直在筹措,希望给下山溪的村民建个公厕,至今还没能如愿。
“如厕难”的尴尬,其实是深化“造福工程”的课题:老百姓搬出来了,如何让他们“稳得住,能致富”。在省政府的有关文件中,已经出现“加强配套基础设施建设”的字样,并具体到水、电、路、通信、广播电视“五通”。“想尽一切办法,避免‘有新房没新村’的尴尬。”全省都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