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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记者 陈统奎 发自上海
10月20日,在上海高院举行的杨佳袭警案二审宣告“维持原判”,杨佳表情平静地接受了死刑判决。然而51岁的翟建却随之被推到风口浪尖上,质疑声不断向这位二审辩护律师袭来,特别是北京的律师同行,“他们在骂我,而且骂得很难听”。
翌日,记者来到翟建的律师事务所,就坐会客室。窗沿上放着几个相框,那是2007年翟建当选上海首届“东方大律师”后受时任上海市委书记习近平接见的照片。10年前,翟建就已当选过上海市“十佳刑事辩护律师”。
翟建快言快语:“你想聊什么呢?”他说自己是一个桥牌手,因给涉嫌刑事犯罪的人做辩护,他永远拿不到好牌,所以“拿到坏牌少输就是赢”。为杨佳辩护,牌可不是一般的坏。
“搞不好,怨气出到我头上”
时间回溯到7月1日中午,正在网上打桥牌的翟建发现屏幕右下角跳出一条滚动新闻,北京青年杨佳闯入上海市闸北区公安分局机关大楼袭警,致6名民警死亡、3名民警及1名保安受伤。“为什么袭警,怎么会一个人单枪匹马的上去杀了那么多个警察?”翟建产生了疑问。
第二天,翟建从新闻里读到一条信息,拘留中的杨佳说没有律师在场他不回答问题,杨的公民权利意识给翟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时,警方找来闸北区政府法律顾问谢有明律师,谢的“政府顾问”身份马上招致合法性质疑,更糟糕的是他对媒体发表的一番对当事人不利的讲话,舆论为之哗然。
沸沸扬扬中,7月7日,上海市公安局举行新闻发布会,向社会公布袭警案爆发事由,不过对杨佳袭警动机却三缄其口。要求撤换谢有明律师,转由北京律师为杨佳辩护的声浪四起,但被上海方面拒绝了。
8月26日,杨佳袭警案一审在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举行,法院高度紧张,拒绝杨佳家属和普通公众旁听,记者们也被集体挡在法院外面,舆论再次哗然,公众对司法公正、程序正义的强烈诉求集中爆发,质疑的焦点也由谢有明律师转向上海司法公正问题。知情者透露,上海市委高层严厉批评了法院的做法。
杨佳上诉后,上海方面终于决定撤换辩护律师。9月22日上午,翟建接到上海市律师协会打来的电话:上海市法律援助中心请上海市律师协会介绍新辩护律师,律协推荐了翟建。
“我们关心的是9月22号晚上,你有没有思想斗争,会不会觉得可能像谢有明一样背上骂名?”翟建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会,我觉得做这个案子,风险是很大的。”然而考虑到“一个结果几乎没有悬念的案子,一审竟然引起了那么大不满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去有所作为,“为程序正义的进步出点力”,尽管他也知道“搞不好的话,可能人们的怨气会出到我头上”。
9月23日上午,翟建在上海法律援助中心工作人员陪同下来到上海市看守所。杨佳带着手铐、脚镣,他蹦蹦跳跳从三楼走下来,脚镣“哗啦啦”地响,杨佳神情放松,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对死亡的恐惧,完全不像一个一审被判死刑者的精神状态,这一切颇让从业24年办刑案千余宗的翟建意外。
翟建跟杨佳开玩笑说:我是来接受你面试的。杨佳也答应得很爽快。
实际上,此举令翟建聪明地规避了“被指定”这个责难,由杨佳自己来请他,他可不想成为第二个谢有明。
四见杨佳,选定战术
“你给我做辩护,能做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面试”时,杨佳当面抛给翟建一个实质性问题。翟建答,还没看过材料就展望结果是不负责任的,可以等他看过材料后再探讨。翟建说,这个答复让他与杨佳之间建立了基本信任,而这次面见不过短短30分钟。
那天,同去的还有另一名接受“面试”的北京市大成律师事务所上海分所律师吉剑青。9月25日上午,翟建和吉剑青再次去见杨佳,这次是“求解之旅”。
杨佳写上诉状不提上诉结果,他的诉求让翟建很吃惊——“我对判决结果看得不重要,我只讨个说法:警察到底打过我没有?”
按照杨佳的说法,2007年10月5日,他在芷江西路因骑无牌自行车,受到巡警盘查,翟建说:“警察确实没有什么毛病,而杨佳恰恰是非常的激动,警察把他拦下来查他,他非常反感。”
不过,据杨佳描述,到了派出所以后,“上来几个警察,就把我抬手抬脚架到里边一间房间,拳打脚踢,打了两三分钟”。后来二审法庭有录像显示,杨确实被数名警察强行拉扯到另一个房间,部分证实了杨佳的证言,但“另一个房间”里的景象,警方没有出示录像资料。
“杨佳始终说警察打了他,从未改变过这个说法,从他的投诉当中,从到案以后一直到开庭都说警察打他。警察方面一直都说没有打。”于是,翟建做了一个推理分析:派出所要想证明没有殴打杨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拿出杨佳被抬入另一处地点的监控录像资料,如果其画面也确如几名警察所言杨佳并没有被打,那么足以证明警察是清白的。现在警方没有提供进一步的证据,原因无非有二:一是有后面的录像资料而不拿出来,二是后面根本就没有录像资料。假如是第一个原因,那就意味着杨佳的说法是真实的;假如是第二个原因,法庭也应该依法认定警方举证不能,进而推定杨佳的说法是正确的。
“谁说我不是旗帜鲜明,(杨佳被)打了没有?打了!”这是那天两个多小时的采访中,翟建最激动的时刻,声音高了许多分贝。
后来杨佳离开派出所后没有去验伤,因为他觉得,伤得不重,两个胳膊上有瘀青,回去之后才发现背上也有。翟建问了全社会高度关注的问题:你的生殖器有没有问题?杨佳回答说“没有,绝对没有”,还反问道“你怎么这么说?”后来二审庭审时,当辩护人、检察员问及其当时伤势时,杨佳说到“生殖器没有受伤”,自己还笑了。
也就是说,杨佳在派出所挨打,伤得并不重,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来上海玩,旅游结束后返回北京仅住了一晚,在没有任何其它外界情形催化的情况下,他又返回上海,购买了如他自称的一大堆“装备”,并上演了一场疯狂的杀戮!而据杨佳的说法,来旅游时他根本都没有去闸北公安分局“侦察”过。
就事论事,以辩护律师身份思考,翟建做了一个推论,“假如说警方说没有打杨佳,他既然把事情闹到这个份上,那除了用精神病来解释,还可以用什么来解释呢?”第二次见完杨佳,翟建想好了以“有精神病”庭辩切入口。事实上,通过观察和分析,翟建认为杨佳的行为几乎完全符合“偏执性人格障碍”等数种人格障碍的表现。
10月6日,翟建正式向上海高院递交了对杨佳重新进行精神鉴定的申请。当天下午,翟建和吉剑青去见杨佳,向他说明了要从精神病的角度辩护。
翟建将西南政法大学副教授何恬的一篇文章给杨佳看,文中这样描述偏执性精神病病人:“通常有个性缺陷,表现为主观固执、敏感多疑,容易激动、自尊心强、自命不凡,这一性格特征,导致他遇事爱认死理,喜欢抗上,不服从领导、为追求自己认定的真理,哪怕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杨佳同意在法庭上不和律师呛起来,但提醒翟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10月12日上午,翟建第四次会见杨佳。应杨佳父亲的要求,翟建请杨佳答复为什么他不同意父亲请的律师,杨佳的答复只有他父亲懂:“我以为他知道,我想他应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