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路径导航栏
跳转到正文内容

从乡村到城市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12月11日10:23  三联生活周刊

  与珠江西岸比较,位处东岸的东莞,其实地理条件不如西岸的中山、顺德等县。之所以能够成为全国农业先进县,郑锦滔坦陈,“我们土地多”。当东莞真正像自己所希望那样成为一座城市之际,李近维、郑锦滔讲述这些看上去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很平常,波澜不惊,在这个漫长的故事中,道出了一座城市的演变史。

  ◎李鸿谷

  土地与劳动力

  1978年,郑锦滔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参加全国“双学大会”(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当时东莞县每年稳定向国家上交粮食4.3亿~4.5亿公斤,排在全国前三位。郑锦滔被安排在大会上专题发言,介绍经验,这当然很光荣。

  这一光荣,现在听起来有点恍惚。东莞市统计局发布的数据,2007年东莞第一产业(农业)比例仅0.4%——这与初到者的感观完全一致,即使去到东莞最偏远的村庄,那里也只剩村名而已,要找到农田很难。坐在东莞市政协会客厅,郑锦滔讲述的当年的东莞,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农业大县。除了粮食,东莞每年还会向国家上交40万头生猪,当然这里还种植花生、黄麻、水果……全国供销社每年要定农产品价格,必须来东莞调查。与其他粮食主产区稍有不同的是,东莞因为地利,靠近香港,每年有草制品、烟花爆竹、蔬菜水果出口,1978年外贸出口达到3938万美元。

  1975年任东莞县委副书记的郑锦滔,分工管经济,这项工作与农业的光荣比较起来,才是他真正的压力。当时县委决定办3件事:建氮肥厂,修万江桥、开办运河百货商场。这3个项目需要资金约1500万元。当时东莞县一年财政总收入约6000万元,但机动财力也仅300来万元,“甚至向干部借一个月的工资”,所有的手段都用上了,终于完成这3个项目。“我们的工业不行,工厂太少了。”郑锦滔告诉我们。这是郑锦滔与东莞的压力之源。

  在线性时间的逻辑里,我们由结果去寻找前因,会自然将注意力放在1978年9月来到东莞虎门开办第一家“三来一补”的企业太平手袋厂,以及这年底东莞县成立对外来料加工装配业务领导小组。“三来一补”真实地改变了东莞,但回到历史现场,仅仅聚焦于这一单纯的线性关系,将会使我们失去对更精彩现实的体察。简单而言,东莞的根本是农业。

  李近维同样是1975年任东莞县委副书记,不过当时他分管党群工作,同时兼办公室主任。太平手袋厂与它的创办人张子弥,当然县委所有官员都知详情,由此打开突破口,顺理成章。但是,当时不唯东莞,任何一个中国的县城,农业才是根本。“一般而言,县里是第三把手管农业,但东莞农业太重要了,所以分为山区、丘陵、沿海、水乡、埔田,县里主要领导各抓一块,都是抓农业。”当时的现实是“以粮为纲”,一路演变,李近维告诉我们,“结果是以粮唯一”。5年后,1980年李近维分工调整,分管农业。

  与珠江西岸比较,位处东岸的东莞,其实地理条件不如西岸的中山、顺德等县。之所以能够成为全国农业先进县,郑锦滔坦陈,“我们土地多”。但东莞土地,有山区、丘陵、水乡、沿海与埔田(低洼地),条件复杂。李近维分管农业后,最用心琢磨的是如何在种好粮食的同时开展多种经营。这其间的困境在于,上交国家的粮食分3种:公粮、余粮与三超粮——国家对应这3种不同名目的粮食,公粮相当于税收,是征收;余粮给很便宜的价格;而三超粮价格相对高一点。细算下来,种粮食收入极其有限,远不如种植经济作物;而同时,东莞地形复杂,全部种水稻也不合理。再加上水稻种植季节性强,抢种时节人手跟不上,县里还动员机关干部学校学生去帮助插秧、收割,而闲下来,农民又无所事事。

  更复杂的一层国家与地方的博弈在于,1969年国家提出一个新名目“战备粮”、“光荣粮”,长安镇(现在的镇即当时的公社,下同)很积极,老百姓把历年的存粮都拿出来卖了,结果第二年就把这一年上交与出售的粮食数量定为了硬指标,年年都按这个任务交售。如此一来,长安镇的粮食任务年年都无法完成,结果这个镇逃港(偷渡)最多,恶性循环,地多人少反而还不够吃,收入自然微薄。按东莞地理构造而言,多种经营不仅是农民增收的途径,也是均衡而合理地使用土地、劳力,建立良好的农业生态和丰富各种食物的关键,这是李近维的结论。但这个结论,在“以粮为纲”的条件下,政治上往往被批判为“重钱轻粮”、“重副轻农”,是资本主义。

  对于地处东莞南边的长安镇,逃港是个政治问题,县里下决心整治,把“保仔”肖灼全派去,坚决刹住逃港风。跟我们说起“保仔”这个词,李近维独自笑了起来,“香港有个张保仔,是个海盗,有胆。当时有本小人书很流行,老肖从小就很有胆识,大概是这个原因,人们也就给他一个外号叫‘保仔’”。

  突破似乎在“保仔”肖灼全。除了治理逃港,他还有完成粮食的任务——1980年3月,从麻涌镇调到长安镇担任镇委书记的肖灼全很头疼,3月份快到插秧季节了,可全镇4万亩稻田中还有7000多亩没有完成翻土,另外有几千亩压根儿就没有耕种过。肖灼全跟我们说,当时“壮着胆子”提出一种解决方案:2万亩种水稻,1万亩改为鱼塘养鱼,另外1万亩中7000亩种香蕉、3000亩种水草。“养鱼和种香蕉都不分闲忙,水草在水稻收割之前收,时间错开了,劳动力也就利用起来了。”时任县委书记的欧阳德对此放心不下,专门找肖灼全谈话,商量的结果,“先从一个生产队试验”。结果实施改制的生产队超额完成粮食征派购任务,由此全镇铺开。此后,东莞依地势由低至高,养鱼(低洼地)、水稻、花生、蔬菜、柑橘、荔枝一层一层往上种。

  就东莞全县看,长安镇调整种植业结构并非最早。只不过早期它是有能力完成粮食任务的乡镇才比较容易实行。东莞北部的石碣镇即为此例。曾任镇长的刘旭枝告诉我们,他们2.4万亩耕地因为没有一点山坡地,通过间种套种,一亩田可以达到400%的利用率,一年有4季收成,“每年春耕插秧后在水稻里套种黄麻,六七月份收早稻,然后收黄麻,八九月份种上晚稻,11月收割完毕后种上冬季蔬菜。就连田埂间也密密麻麻种满了黄麻和黄豆,或者水稻田里套养鱼”。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按一个正常劳动力可完成2.5~3亩耕地的水平,石碣3万多人的劳动力,仅需1万多劳力即可打理全部的土地,多出了2万人,怎么办?

  腾出部分土地开展多种经营,土地价值比单纯种粮大为提升;一年四季均衡用工,特别是落实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农业富余劳力很快涌现出来了。30年后跟记者回顾当年的农村东莞,李近维想要告诉我们的关键是,土地与劳动力。经济学最重要的要素——土地、劳动力与资本——在李近维的农村现实里,已有两个成为关键。站在时间的此点前溯,在这个时刻,其实观察东莞变迁的恒定不变的要素已经出现:土地与劳动力——正是这两项要素基于农业的创造性重组,另一项稀缺要素“资本”,迅速产出。东莞城市发生史之源头在此。10年后,东莞已由农业县升级为地级市,但中共中央办公厅来此调查一个多月,总结东莞的成功,农业仍是最为核心的考察指标:“这几年,东莞市已有2/3的农村劳动力从事非农产业,但农业不仅没有萎缩,而且大大发展了。”

  从这两个关键要素出发,再来观察东莞的“三来一补”之价值,结果昭然。土地价值经过第一轮的调整用地和用工结构,开展多种经营升值后,第二轮升值当然是工业制造业。对于刚刚洗完脚、上到地面上来的农民能够干什么?无论李近维、郑锦滔,还是当时的东莞县委一班官员,选择没有其他,“没有风险的来料加工”。1978年,国家给予广东特殊政策促其发展,当时邻县以贷款大办国有或者集体企业为突破成为榜样,郑锦滔被要求去学习。郑告诉记者当时他的“学习结果”:“我们坚决搞三来一补。”李近维则说当时:“别人说三来一补不好,我不怕,好不好我心中有数,你说不好,我们机会就更多。”

  1981年,郑锦滔升为东莞县县长;1984年,李近维升为县委书记。

  上任后,李近维提出自己的施政纲领:农村工业化、城乡一体化。

  大项目

  1951年,郑锦滔当上厚街镇三屯村的农协主席,有了第一份工作。这一年他19岁,在村、乡干部位置上打拼多年后,1969年郑锦滔调到东莞县“革委会”当常委。

  李近维解释说,他和郑锦滔都是“工农干部”——与工农干部对应的,当时还有一类“三门干部”,即从家门、校门、机关门一路而来的有知识的干部,比较之下,“当时工农干部更吃香”。不过,李近维由“工农”而“干部”挺不容易。1958年,14岁的李近维初中没上几天,家里实在供不了,辍学回家。李近维长得瘦小,1.6米左右,加之年龄又小,干农活实在吃力。不过,他读过一段时间的初中,在村里已经很有文化了。东莞糖厂招工,村里把这个报名指标给了李近维,这是重大机会。“村里干部告诉我时,已经是下午时间了,赶到糖厂还要两三个小时”,从家里到望牛墩镇要过横沥、洲湾两个渡口,从望牛墩再到糖厂还要过寮厦、黄泥曲与东向3个渡口,东莞水网交织,交通实在不便。这天李近维算是赶到报上名了,结果在通过了体检的100多个报名者里,最后却只有他与另一个腿不好的报名者被淘汰。“当时大家都叫我‘细佬’,长得小啊,另外我年龄也小,所以他们不要我。”不过,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比后来上大学都难的机会,10多年村里只有3个人离开农村成了工人,李近维当然不想回去。他就在厂里待着,跟所有工人当学徒,两年后终于转正成了“一级技工”。

  早年的故事,核心是穷与机会的稀缺。由此转到“三来一补”,李近维向我解释,“一个能够让穷人富裕的机会。与办国有企业比较,一个厂能吸收多少劳动力呢?所以,中国人想致富根本是要有充分的就业”。这是李近维最为真切的一己之愿,但回到历史现场,情势又相对复杂。1978年,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地处南方的广东与东莞,与香港接近是最为关键的条件。当年统计,东莞有香港同胞六七十万人,还有众多的海外侨胞。站在现在的角度观察,这当然可以说是东莞的“先天条件”,但在当时,政治变动刚刚开始,谁也不敢真正大笔投入内地——“从我们的角度讲,因为无本钱,只是出劳力,三来一补能够帮助农民迅速完成转化;而从香港人的角度来看,小资本的三来一补进来,风险小,资本回收快,容易抽身离开。”李近维解释,三来一补在东莞的发生,其实是一个缜密理性选择的结果,但是,“小资本的三来一补却是一个示范,如果做得好,更大的资本就会跟着来”。

  微观选择的理性之外,如果回到东莞县的角度,“其实当时大家都明白,想要发展,依托香港才是关键。广东任何县的干部都明白这个道理,每个县也都拼命争夺这一块的资源”。资源争夺格局,构成另一种更为久远的动力,而东莞的那个历史时刻,“政府的关键是动员每个村每个镇甚至每个人,都参加到对‘香港资源’的争夺里。这又与三来一补小资本低技术含量的特征相匹配”。东莞县将这一部分的资源争夺的主力战场下放到了乡镇与村庄,采取“人盯人”战术。1978年底,东莞县成立对外来料加工装配业务领导小组,主管全县三来一补合资合作企业工作。

  郑锦滔是这个领导小组的负责人,从县里各部门抽了48名干部,组成了10个小组,“4个小组负责谈判,3个小组帮助建工厂,1个小组驻深圳与海关、边检、香港联络,1个小组驻广州与省里各部门沟通,1个小组专门搞运输”。后来,东莞县的这一套做法被总结归纳为政府“一条龙”服务模式,效率由此大大提高。与郑锦滔讨论这一过程,其间的关键是,因应三来一补的资源争夺,东莞不经意间建立了“服务性”职能与惯性,基因里增添了新元素。

  如此高效运转,1984年东莞县全县生产总值已达25.36亿元,外贸出口总额为1.29亿美元,农民人均年纯收入649元——分别是1978年的2.6倍,3.3倍,4.4倍。东莞遂成明星,各级干部开始关注,也有了李近维提出“向农村工业化进军”的基础条件。当时著名的经济学家于光远来东莞调研,他对此地如此高速发展充满疑惑,要求县委书记李近维给予答案。李近维的解释叙述起来5分钟不到,“第一,东莞有117万亩耕地,我们在不影响老百姓吃粮和完成国家征派购任务的前提下,逐年调整了30万亩用来种植经济作物,每亩可比种粮多收入2000多元,30万亩每年可增加六七亿元。第二,东莞有50多万劳动力,我们从农业中拿出了20多万人搞工副业,以平均每人每月工资200多元计算,一年又可多收入四五亿元,两项加起来就是10多亿元。这些钱不断转化为新的投资,又得到更多的收益”。土地、劳动力重组创造出来的资本,结果已然分明。有深厚经济学理论背景的于光远马上明白了东莞的奥秘。

  不过,当时对东莞这种创造性模式的异议并非没有。郑锦滔回忆说,“当时一位新上任的副总理来东莞考察,他说,东莞有了满天的星星,却没有一轮明月”。郑锦滔解释说,“明月”就是大项目大企业。追求“明月”成为县长郑锦滔的重要工作内容。

  “明月”是另外一个层次的资源争夺。争夺大项目的,不仅仅是东莞县。记者在此间调查,各方人士叙述起来较为激烈的大项目之争,当属后来落户惠州市的“南海石化”。1988年,东莞脱离惠阳地区升级为地级市,惠阳地区亦地改市成为惠州市。中海油与英荷壳牌将合资办炼油厂的大项目——风声传出,东莞立即行动起来加入这一竞争。除了东莞,还有珠海、中山与深圳均下场角逐。这是一场充满曲折故事的争夺,当时惠州市计委主任李汉松将调到东莞任副市长,惠州方面听闻此议,立即将他从炼油厂的项目上换了下来;而李汉松就任东莞市副市长后,果然也参加到炼油厂的项目里,只不过他代表的是东莞而非惠州。几轮下来,只剩惠州与东莞进入决赛。这时,最初设计的50万吨/年的炼油厂,亦因壳牌公司的参与,最终演化成投资43亿美元、80万吨/年乙烯装置和1200万吨炼油厂的超级项目——仅以炼油厂规模而言,已是开始设计的24倍。郑锦滔说他为这个项目与惠州市副市长林树森打到了最后,而郑锦滔的对手背后还有从东莞调过去的市长李近维。后来这个项目落户惠州。其间更具戏剧性的是,1998年在海牙最终签署这个项目协议时,1994年已经从惠州市长位置回到东莞任市委书记的李近维,以“省长助理”之名,参加中国政府代表团去到海牙。“当时,我的名片上印着省长助理,我给别人发名片,总要解释,我还有几天的任期。在回国的飞机上发名片,我说我的任期还有几个小时……因为下了飞机,我的‘省长助理’就没有了啊。”李近维因为熟悉这个项目的所有环节,所以虽然回到了东莞,签署协议时,他当然需要参加,虽然他的身份已是东莞市委书记。

  大项目竞争戏剧性故事背后,真正的驱动力是利益。以中海壳牌南海石化这个项目而论,其对下游石化产业带动效应为1∶50。按此比例,年销售额为17亿美元的南海石化对下游产业的带动作用可达850亿美元。如此额度,激烈竞争自不可免。

  这种以县市为单元的竞争,亦如东莞下面镇与镇、村与村竞争格局一样,构成了另一层面的经济发展动力之源。记者到广东采访,当地官员对此并无任何回避。东莞高级官员接待外资客人,在酒席里谈到东莞的优势时,总会很坦然以珠江东岸西岸为界描述这种竞争:“第一轮,东岸拿出个香港,西岸拿出个澳门,结果东岸赢了,因为深水岸线在东岸;第二轮,东岸派出深圳,西岸派出珠海,东岸也赢了,东岸不仅有深水岸线,相对更靠近香港也是个大优势;第三轮,东岸出场的是东莞,西岸出场的是中山、顺德……”这一轮的竞争,当然还没有最后的结果,但在前述背景下,东莞的胜券已经暗含。所以投资东莞,是明智选择。

  回到1984年,郑锦滔的问题是,东莞发展什么大项目呢?郑多方找寻,最先确立了彩色显像管项目,这个项目投资要20多亿元。当时国家计委与电子工业部搞了一次彩管招标会,上海、北京、天津、河南与广东是竞争者,不同的是,广东是东莞——一个县作为代表参加。这次招标会结果东莞很惨,其他4个省市在会上发言,都获得了合格的成绩,只是东莞最后得了57分,不合格。郑锦滔当然不甘心,找到当时电子工业部部长,央求无论如何也派一个副部长来东莞考察考察……那次招标会,东莞的劣势很明显,别人是一个省以省财力为依托,而东莞只是一个县。另外,东莞一座县城,哪里有搞这个项目的人才呢?对“最佳敢斗奖”的东莞县,主管官员很赞赏之外,也解释说,“这样的项目,以东三省能力,3个省都搞不起来,你们一个县,太难”。郑锦滔哪里情愿就此放弃,他挽回颓势的第一步,是马上从北京飞咸阳,咸阳4400厂是当时唯一能生产彩管的军工企业。郑锦滔找到这个工厂的厂长王念琴,谈了3小时,王念琴有了离意,要到东莞来创业。郑锦滔又有要求,希望王能在彩管生产的每个重要环节都带来一个工程师,结果后来王念琴果真带来了28个工程师。有了王念琴的承诺,郑即刻从咸阳又飞回北京,找到国家计委电子司的司长,说自己已经找到了王念琴来东莞。王念琴当然是这个行业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的加盟,在国家计委这一边,已经挽回了招标会的部分颓势。回到东莞,郑锦滔开始为这个项目寻找资金。当时东莞计划上两条生产线,一条21英寸,一条25英寸,计算下来,进口设备大约要1.2亿美元,建厂房要6亿元人民币。郑锦滔领着县里的计委与银行各路人马去香港募资,结果果真从香港中资银行管理处、香港中国银行还有嘉华银行借到了1.15亿美元。从香港回来,也迅速把建厂房的钱凑齐。人才与资金,郑锦滔与东莞县都准备好了,电子工业部的一位副部长来考察,觉得不错,这里有市场亦有外汇——而且并不用国家的外汇指标,条件合格。

  这个漫长的故事,似乎有了光明的结果。讲到这里,郑锦滔稍有停顿,我跟他一道放下心来,结果郑锦滔喝完一口水说,“看上去这个项目要成了吧?可是,后来碰到了更大的麻烦”。东莞的彩管之梦当然不可能密不透风,佛山、深圳知道此事,马上决定上马彩管项目,报告先后报了上去,其后果,郑锦滔说,“上面说,别人好几个省都没有争取上,你们广东一个省要上3个,不行,只能上一个”。当时深圳是特区,东莞自忖争不过,而只上一个,东莞哪有机会?这个项目拖了下来,拖到了1989年。

  郑锦滔最后走通这条彩管建厂之梦的关键,是说服了当时的广东省省长叶选平,叶选平给当时任国务委员兼国家计委主任的邹家华写了封信,陈述原委希望他支持。但是,这项决定并不容易下,郑锦滔待在北京等批复一直没有音讯。后来,北京格局日益复杂,“6月2日,我被叫去国家计委,邹家华说批给你们吧”。彩管项目落定。接下来的“技术性”麻烦在于,东莞要上25英寸的彩管,这在当时属“超前消费”,结果在电子工业部又卡了一道。好在变通之处在于,东莞之位置,大尺寸彩管“可以出口”。这个大项目,作为国家在“八五”期间第一个彩管项目,终于在1990年10月与日立公司签署彩色显像管设备供应及技术转让合同。两年后,彩管上市,当年就开始赚钱。而那个25英寸彩管,不仅没超前,反而东莞马上投入生产线,造29英寸的彩管,才能满足市场之需。

  彩管这个大项目竞争,勇气与智慧之外,郑锦滔说自己最重要的感受是,我们东莞是一个县,确实在竞争中有太多掣肘。“这当然有县这个级别的问题,但别人说你没有人才、没有条件也确实是实情啊。”没有人才,自然的选择当然是办自己的大学。1986年,东莞选址决定创办东莞理工学院,但这回在北京的部委碰到的问题,仍然一如从前,“你们一个县办大学?怎么可能”。

  城市

  现实工作的掣肘,自然导向“县升级”的需求。1985年,东莞县都希望快快改县为市,郑锦滔回忆:“当时我们没有经验,以县政府的名义上报的,没想到这不符合程序,报告被退了回来。正确的程序是以东莞民政局的名义上报给省民政厅,民政厅再上报给国家民政部。我们又重新打报告,过了不久,中央民政部的人来调查,很快批了,撤销东莞县,改为县级的东莞市。”细察东莞数据,这一年东莞县的工业产值开始超过农业。

  很迅速,郑锦滔发现这个“东莞市”虽然号称是“市”,却并不好用。比如去申请办大学,别人还是很干脆:这个市,是县级市,还是县啊。

  随后,东莞又开始申请成为地级市。这回程序很熟悉了,但报告却很快给驳回了:非农人口、市区面积,东莞没有达标,而且市镇之间缺乏县治结构。经济高速增长快速扩张的东莞确实需要升级自己的“身份”来应对这种速度,这是显性的战术层面的导向力,但深思一些,从战略角度思考,东莞的升级需求更有其内在需求。

  在未出任县委书记,却已经开始全面主持东莞县工作的1983年,李近维就开始面对这一问题。从东莞县全局的角度思考,快速发展是其现实,但从地理位置上看,东莞处于深圳与广州之间,又隶属惠阳地区,“你想想,以特区深圳与省会城市广州的发展速度与要求,未来他们土地面积上的扩张将不可避免,在两个强势又都是副省级别城市之间的一个小小的县城,将会面临什么样的未来呢?我最怕的是以强夺弱‘灯下黑’”。这并非单纯的本位主义,在李近维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东莞在争夺香港资源采取的“人盯人”战术,已经形成了有别于深圳与广州的发展模式,这种以“分权”为基本特征的组织方式也与其他城市的权力结构方式不同,“生产力的变革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离开生产力而只在生产关系变来变去,如何发展?”

  扩张需求是东莞谋求升级的表面因素,更内在的是生存现实。坐在李近维在东莞市人大的那间办公室里,李近维拿起我们带去的东莞市地图,对东莞更精彩也更深刻的描述由此展开。“你们先看这个地方:桥头镇(东莞东北角),这里非常关键。从桥头镇往南,经过常平、樟木头、塘厦等镇,达到凤岗镇,由低往高,这是一条八级抽提的水道,1963年开始修建。这条东深渠由低往高抽提,修建起来可是不容易啊。这条水道到了凤岗镇雁田水库才进入深圳水库,又开始由高往低流动,最终是供水给香港。没有这个供水工程,就不可能有后来香港的繁荣,水一直是香港的压力。这既是香港的水源,同样也是深圳的水源,你说深圳要发展,除了土地的扩张,水源是不是也是他们的关键。再从桥头镇向东看,这是东江,它经过企石镇、石龙镇、石碣镇、高步镇、万江街办、道滘镇、沙田镇流入珠江;还是从桥头镇,往西南方向,这是一条运河,经过常平镇、东坑镇、横沥镇、寮步镇、大朗镇、然后进莞城、南城、东城、厚街镇、沙田镇、长安镇、虎门镇,最后流入珠江口。”如果稍有农业知识,水利之于农业之价值,超过一切;即使城市,生活与工业,水源之重要亦盖过一切,只不过过去工业少,我们的感觉不那么明显。李近维14岁时去东莞糖厂报名,要过5个渡口,让他苦不堪言的水路网络,在他成年并有一定的位置后,迅速明白其价值。李近维发现我们对他讲述水利有兴趣,顿时愈发兴奋。“如果明白水利之价值,我们就可以讨论战略性的问题了。”李近维说,“为什么说我不是本位主义呢?从这3个水利工程来看,如果断然把东莞分拆,水利其利,是不是可能变成争夺与争执的焦点了呢?从这个角度看,生产关系的随意调整,弊病与后遗症实在太大。而同时,如果东莞不被分拆,有这些水利设施在这里,未来无论搞农业还是搞工业,都有重要的基础啊。”想了一下,李近维找到一个精彩的比喻,“现在我们城市财富用存款数量来表述,而过去却是用水利来表述的啊。东莞的水利,是前人为我们做出的贡献,哪敢轻易把‘财富’丢掉”。

  在李近维主持全县工作期间,他洞悉了这一切,“当时我们实力很弱很小啊,我心里害怕,却不敢告诉别人,不敢生事”。拯救之道,当然在于把东莞经济的总量搞大,使东莞能够升级。东莞升级了,从行政角度看,“纵向可以减少层次,而横向就可以扩大分工,做大自己。别人来吃我们,就不容易了”。

  不过,一切仍需用实力来说话。10年后,1988年中共中央办公厅来东莞调研,描述截止于前一年的东莞数据:“1987年与1978年相比:社会总产值增长了5.4倍,达65.8亿元;工农业总产值增长了5.1倍,达51.5亿元;国民收入增长了4.3倍,达29.3亿元;出口创汇增长了5.8倍,达2.67亿美元;财政收入增长了2.1倍,达2.02亿元。”更关键的数据在于,“9年中,全市工农业总产值以平均每年22.3%的速度发展,高于广东省13.5%的速度。特别是1985年以来,工农业总产值平均每年净增7亿元,平均年增长速度37%。”细读这份报告,调查者的明白远远超过后来人的想象,报告论及,“1978年与1987年比较,农村人均收入从193元提高到1039元,大大高于广东省全省的人均645元的水平……据我们了解,东莞市的人均收入,特别是农民的收入远远超过这个数字。如茶山镇对塘村1987年统计人均分配为1372元,而仅水果一项人均收入就达1185元,其他各业的收入肯定不止187元。其他地方大体上也是这个情况”。

  如此实力,1987年东莞再次申请升级为地级市,很快,次年1月国务院即予批复同意。

  如果对比1985年东莞撤县设市,这次升格为地级市的东莞,仍是原来东莞的面积范围,也没有设县,只是由原来县管镇变为市管镇。这是李近维梦寐以求并努力争取的格局。

  对于东莞市管镇的格局,有着缜密而战略性思考的李近维,当然不会不考虑真正升级后的东莞市构造一个什么样的组织结构。“我们总是说精兵简政,减机构减人数,为什么越减越多呢?”这是李近维的思考的起点,“其实做减法,远不如先做加法稳妥。加法是,干部人数不变,把产值与规模做上去,按产值与人头来比较,机关人员也算是精简了。”这是做足增量的思路,东莞10年已经实施李的这一增量思路,问题是他如何说服上面,不设县而而改为市管镇的建制呢。1987年9月,李近维在中央党校干部进修班学习,这是一个时间机会。李近维形象的故事讲述的是邻县惠阳县,“以前东莞和惠阳差不多,但后来,惠阳先是分出一个惠东县,又分出一个县级的惠州市,最后还分出一个大亚湾开发区。结果在同一块土地上,4个县级的4套班子,而这又是个指挥层,并不是直接生产财富。这好比同一块草地,草再肥,也经不起4群牛来吃啊。我们东莞如果在市与镇之间设几个县或县级区,地还是这块地,按当时的财力就难以经得起那么多‘牛’吃了”。原东莞市政协主席袁李松后来讲述一份数据,或许是更能阐述李近维的思路:全国由财政供给的行政事业单位人员,平均28人供养一个,广东省为26人,而东莞如果保持格局不变,则为68人供养一个。这尚未计算庞大的外来人口。最终东莞没有设县,市管镇保留至今。

  这一组织框架背后的政治理性,当然比“精兵简政”的说辞要复杂。一般而言,升格为地级市之后,相应的各种权力当会扩大,比如投资审批额度,批地额度等等,这些当然是东莞快速发展的必须条件。但核心的问题非此,而是市镇组织框架之下的权力安排。研究这一框架,我们又必须回到东莞起步时期的路径选择:“三来一补”与人盯人的资源争夺的制度安排。“所谓权力,核心是可支配的财力。”李近维当然对此深思熟虑,“治国本于理财。总理理一国之财,省长理一省之财……问题是,镇长是否也应理一镇之财,村主任是否也要理一村之财呢?三来一补把各镇各村甚至农民个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但如果你不给他财权,这种积极性能否维持呢?财富的生产与分配,其间的权力安排才是关键。1984年,在我提出向农村工业化进军之时,就相应提出建立‘五级财政’,县、镇、村、生产队以及个人。这一体系的建立,我的原则是:统一开源、分级截流、以丰补歉、减少劫富济贫。谁赚钱谁花钱。相反高度集中权力,就可能高度集中矛盾;高度集中财力,就会高度集中困难。”如此理念,显然李近维的权力制度安排是分权制的——它带来的东莞高速发展,结果已经彰显。升级后的东莞获得的权力与权力再分配,只是技术性问题。但这一财富的生产与分配制度仍没有解释市镇结构,为什么中间不设县治。

  或者政治的本质在此方得显现,当各级财政相应建立之后,上下控制如何产生?站在地级市市委书记的位置,这是关键之处,“在现有人事制度结构里,如果设县治这一层级,那么县级领导的人事任免,权力在省里;而镇级干部的任免权却又在县里,市里两不靠。市镇结构,镇级人事安排全在市里。市里既已让渡财权,如果没有人事上的控制,岂不容易失控?”市镇结构安排的政治智慧在此。不过,这种的制度安排,李近维强调,“市委书记必须公道正派人,权力实在够大了”。

  很幸运的是,东莞完成由县升地级市后,李近维由东莞市委书记的位置调任惠州市市长之位,先前东莞县委书记欧阳德回来任市委书记,欧阳德对东莞的情况非常熟悉,而且他又是李近维的老领导、老师傅,思路基本一致。李近维给后任留下了一个可以保持财富快速生产的制度安排,未来的东莞已有根基。


     新浪独家稿件声明:该作品(文字、图片、图表及音视频)特供新浪使用,未经授权,任何媒体和个人不得全部或部分转载。



Powered By Google 感动2008,留下你最想说的话!

更多关于 东莞 的新闻

新浪简介About Sina广告服务联系我们招聘信息网站律师SINA English会员注册产品答疑┊Copyright © 1996-2008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