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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刘芳、特约撰稿王菲宇|北京报道
我曾经在反对“房荒”的游行队伍里高喊类似的革命口号,我还和伙伴们在一栋空楼里安营扎寨,与国家机器对抗。 而现在,身为富裕人群中的一员,我俨然变成了当年自己反对的富人阶级
“中国人太多了,如果每个中国人拎一根棍子,背一袋大米,一直往西走,整个世界就是他们的了!”小时候,外祖 父越是危言耸听,AdrianGeiges越是对中国这个神奇的国度着迷。
成长在资本主义的联邦德国,AdrianGeiges却对社会主义抱有极大的兴趣。生命旅程里他选择一路向东 ,从西德到东德,再到苏联和后来的独联体,然后到了中国,起了个中文名字叫“佳杰思”。
他先作为贝塔斯曼旗下杂志集团古纳亚中国区CEO,在社会主义国家中成为当年自己曾反对的富人阶级的一员;又 担任德国《明星》周刊驻亚洲首席记者,深入各种普通人无法涉足的场所:政府大楼、棚户区、监狱??
2009年2月,佳杰思告别记者行业,成为专职作家,并推出其第五本书《我的“愤青”生涯》中文版。在这本自 传中,他讲述了自己30多年来在社会主义世界的传奇。
在东德秘密培训
他出生于1960年,正赶上西方“物质上升、信仰下降”的一代。1968年法国的“红五月”学生运动在德国也 引起了青年学生运动,给童年的佳杰思留下深刻的“革命”印象。
“在德国有很多人说‘毛语录’是一个年代的书。那时大家看到西方资本主义有很多问题,比如贫富分化,觉得需要 一场大的革命,(感到)中国在这方面令人瞩目——原先很穷,解放后越来越好。”佳杰思对《望东方周刊》说。
1968年11月美国《新闻周刊》的一篇报道恰可为之注解:“毛主义在欧洲的真正重要意义,在于毛派思想对普 遍激进但是没有正式政治信仰的欧洲年轻一代的影响。这些日子,在欧洲各大学中,表白对毛派思想的钦佩,就像在美国的大 学里吸烟斗一样时髦。”
中学期间,像佳杰思这样对社会主义充满向往的人越来越多,佳杰思慢慢成为他们的头头。他们一起为低年级组织罢 课,散发反对核导弹的传单,在计划修建核电站的工地上示威游行。
16岁生日那天,佳杰思加入了西德共产党。两年后,表现突出的他得到意外嘉奖:他将被派往东德的干部学校秘密 培训一年!
在他的印象里,东德的每一个地方都充满了浓重的历史意味。培训的地点是卡尔·马克思市,干部学校的名字是威廉 ·匹克青年大学——威廉·匹克是民主德国的第一任国家领导人——而学校的原址是希特勒宣传部长戈培尔的别墅。
课程内容是科学共产主义等课程。老师经常在猝不及防的时候要大家“拿张纸出来”,让他们“写出无产阶级专政的 定义,并引述一句列宁的话来证明无产阶级专政的民主本质”。从小熟读社会主义经典著作的佳杰思总是最高分。
同学很多来自埃塞俄比亚、阿富汗、越南、巴解组织和南非“非国大”,也有少数来自挪威、日本等资本主义国家的 共产党年轻干部。
“年轻时想法比较极端,非黑即白,觉得世界上大部分国家(资本主义国家)目的都不好,而我正处在少数的好的人 里面。”佳杰思笑言。
代表西德共产党访问中国
回到西德,佳杰思成为德国共产党的宣传喉舌《活力》杂志的记者,从此开始了几十年的媒体生涯。“到目前为止, 我这辈子只做过两种职业,一是从事革命,二是做记者。”他曾在书中如是写道。
当时,佳杰思在编辑部负责两个栏目,“国际大团结”和“情感与性爱”。前者意味着他需要常出去采访,主要是去 社会主义国家以及解放了的第三世界国家。后者则要求“以社会主义性观念作为性教育的指导方针”,将“性解放”与马克思 主义伦理学“辩证统一起来”。
“我那时的梦想是走遍全世界所有社会主义国家,后来果真实现了。”佳杰思对前半生的传奇经历感到满足。
1984年,他在招募劳工青年团新团员、征订《活力》杂志中业绩突出,获得奖励——去越南旅行。当时越南只有 极少数外国人可以访问,佳杰思一行是第一批到那里的西德青年组织代表。
他们享受了国宾般的待遇——出门有交通管制保证顺畅,住宿在当地最豪华的套房,当然,他们也被安排参观了美国 留给越南的战争疮痍——回去在刊物上可以就此大写一笔。
“平时在西德,我们遭到的不是人们的谩骂就是鄙夷,受到国家机器的监视和胁迫也是家常便饭??而在这里(越南 ),我们成了权力的代名词。”佳杰思在书中回忆道。
令佳杰思更为兴奋的是,仅仅两年之后,他便实现了长久以来的愿望——去中国。
“当时西德共产党中央主席接到了中国方面发来的邀请函。西德和中国交恶多年了,组织希望在首脑访问前,先向对 方送出和平鸽。我那时是记者,又是青年团的主要干部,他们便选了我。”佳杰思如今回忆起来还忍不住兴奋,“我当时才2 6岁,他们让我一个人代表我们的党!”
一个半月时间内,佳杰思先后访问了北京、上海、广州和深圳特区,“为娱乐场里‘迪斯科女王’的精湛舞技倾倒, 也为刚刚兴起的外国投资是否会给社会主义带来危害而担忧。”
他独自一人租了“飞鸽”自行车,在北京城四处游荡;又买了一张硬座火车票,一个人去了小城承德。“在中国坐火 车非常有意思。车里有太多的人,他们不是旅游者,很多是农民,车上还有他们的动物。”
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给佳杰思留下生机勃勃的印象,那时他已去过不少社会主义国家,但感到“都不如当时的中国开放 ”。比如,他向中国政府提出的各种访问要求都得以实现,“当时在苏联这些就很复杂,这个不可以那个不可以,也不解释为 什么。”
苏联幻梦
对佳杰思而言,苏联是一场巨大的破碎的幻梦。
年少时期,苏联曾是他们心中的革命圣地。但上世纪80年代后期,随着戈尔巴乔夫上台,斯大林时期的谎言被逐个 戳破,德国共产党也随之分裂为不同的派别。
“到风起云涌的时代最前端去。”1990年,佳杰思怀着历史参与者的心情,辞去西德的工作来到莫斯科,期望见 证苏联改革的成效。他见到的却是,改革并未触动计划经济体制,反将人们的生活推向更糟糕的处境。
“食品店全是国有,像是专门为讽刺画而布置的。”佳杰思回忆说。商店里常常只有两三种商品,偶尔出现什么可吃 的东西,就会排起蜿蜒长队。人们为牛奶、面包,常常一等就是几个小时。紧俏商品都从后门溜走,想要获得利益,人人都要 “找关系”。
“苏联人常说,他们的社会改革好比把车辆靠右行改为靠左行:只是,先从货车开始。”
1991年,佳杰思在一家电视台担当节目制作。一次他们讨论“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是否带来了青少年教育的变化” ,与朋友约好在8月19日当天去学校拍一个镜头。
当时朋友要定具体时间,佳杰思开玩笑说:“我们无论如何会过去拍的,除非那天戈尔巴乔夫倒台。”没想到那天早 上打开电视机,戈尔巴乔夫真的倒台了。
4个月后,苏联解体。国民被允许自由买卖商品,整个国家瞬间变为纷纷扰扰的大集市。人们拿出各种可兜售的东西 贩卖,人行道被大大小小的地摊占据。
佳杰思在回忆中这样描绘当时的情景:“一切似乎变得唾手可得,唯独缺少一样东西,就是钱。人人都在千方百计生 存,不择手段地致富。黑社会、卖淫、贩毒、凶杀,凡此种种在俄罗斯各个角落滋长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个人命运的故事或许更能说明时代剧变的残酷。那一年,佳杰思在苏联意外找到了自己初恋的女友。在东德培训班时 ,她作为东德的青年团代表与佳杰思颇为投契。当时这个意气风发的女团员曾透露自己的伟大理想:“等毕业成为团干部的那 一天,第一要务就是大刀阔斧地改造青年团。”
她那时最向往的就是苏联。而佳杰思多年后在俄罗斯再见到她时,见到的是她的尸体——她和儿子被与黑社会联系密 切的大亨丈夫活活闷死在桑拿浴室里。
从“革命者”到“资本家”
上世纪90年代末期,佳杰思再次来到中国。在亲历了诸多社会主义梦想破灭的他看来,中国是一个“充满生机和希 望的国度 ”。
“一个很大的区别是,中国的社会主义是中国人自己建立的,靠的是中国人自己。像东欧,他们的社会主义是苏联给 的。所以他们一直感觉:这不是我们的,是别人强迫塞给我们的。这是东欧解体最大的原因。”
在他看来,中国确实在走一条有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邓小平1978年施行改革开放,是在走适应中国社会的道 路。什么能让中国人生活得越来越好,就采取什么相应的措施。比如社会发展需要国外的投资,那就吸收外资进来。”
他出任古纳亚杂志集团中国区CEO时,租住的地方是上海一所高级公寓,160平米的四室一厅,月租金要230 0美元。
“‘保卫茅草房,推倒宫殿墙’——年轻时,我曾经在反对‘房荒’的游行队伍里高喊类似的革命口号,我还和伙伴 们在一栋空楼里安营扎寨,与国家机器对抗。而现在,身为富裕人群中的一员,我俨然变成了当年自己反对的富人阶级。”佳 杰思在自传中写道。
“这方面我同意邓小平的观点,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以有穷有富,但不要太极端。”佳杰思笑道。
他讲起在苏联经常听到的笑话:一个老太太参加过“十月革命”,年老之后无法出门。女儿告诉她外面路上正游行, 打着标语说“不要富人”。老太太很诧异,为什么?我们那个时候一直说“不要穷人”!
“中国在某些方面还保有社会主义的影响,比如政府的投资、管理。”佳杰思认为,这30年来中国的经济发展很稳 定,即便是在现在金融危机的情形下。”
同样有趣的是,在认为社会主义中国蒸蒸日上的时候,佳杰思又返回资本主义德国居住了。其中一个现实的原因是, 在某些方面,外国人在北京的居住成本很高,比如孩子上国际学校的费用。
年近50的佳杰思说:“我还是与年轻时候抱有同样的梦想:希望每个人都过上好的生活——不是取消贫富,而是穷 的人不要太穷;世界和平;有良好的环境。但我已不那么非黑即白,不再管实现它的方式是不是叫做社会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