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人老去
2009年,距离上世纪那个诗歌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20年。在这20年里,文化消费主义席卷中国,改变着诗歌的存在方式,也改变着诗人的命运
本刊记者/陈晓
西川和欧阳江河一见面就聊起了美国和欧洲的天气。他们刚分别从两地回来。一个月前,他们参加一个国际诗歌集会,一起在印度游历。大部分和中国现代诗有关的交流都在中国版图以外的地方。他们的诗歌发表在最顶级的国外刊物上,英国泰晤士报文学副刊、波士顿评论、意大利诗刊的头条⋯⋯
国际诗歌界称他们是中国最好的诗人。在书虫书吧举办诗歌会的美国诗人对西川说:你能来是我的荣幸。“It’s my honour。”西川重复着。然而除了西川,中国曾经的这些“最好的诗人”现在已经很少写诗了。
在国内,欧阳江河刚结束了一场由他挑起却不得不马上停止的创意侵权官司,因为舆论铺天盖地说他想借题炒作。西川则被公众一再追问:如何看懂你的作品?他是少数现在还写诗评人眼里的纯诗而同时被注意的诗人,但是,纯诗的读者还是少数,公众更多把他作为一个商业社会的异类趣味。福建一个电视台访问他,说,请你说大众能听懂的话。
邹静之的阵地在国内。他是写出收视率第一电视剧的金牌编剧,国家大剧院首届歌剧节的推广大使,有一间影视公司专门为他成立工作室,配备专人为他的写作服务。2009年3月20日晚上,他捋一把略显凌乱的头发,对着镜头问:我是不是显得特疲惫?他刚从重庆回北京,一家公司请他去谈一个剧本的意向。但在采访开始前,他还在读女诗人海男新近发表的诗歌,写的像是晒衣服收衣服,去厨房里取盐拿花椒,但邹静之说能从中看出深意,安静但高级,不做作,“这就是好诗”。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他们三个都是诗人。在举国狂欢的诗歌盛宴里,他们有好多交叉点:1993年,邹静之主持黄亭子50号酒吧星期天诗会,西川是朗诵者。1989年3月,当欧阳江河接到西川的电报,在成都一个茶馆里为海子的逝世唏嘘感叹时,邹静之恰恰收到《草原》杂志,那上面发表了他代约海子最后完成的几首短抒情诗。“人去诗在,更添一番悲愁。”
诗歌的界碑
欧阳江河不好出游,以往平均每年出川不到一次。1989年,他有些反常地三次出川,游历了山西、内蒙古,并在4月来到北京。
一个月前,他的朋友海子在山海关自杀。海子的诗热情、单纯,充满着少年中国的情怀,这和整个80年代的气氛互为因果,互相契合。他的自杀在此后的20年里被反复解读,成为中国现代诗短暂历史上最瞩目的文化事件。但在1989年3月,海子的死对欧阳江河来说,只是加深了他的告别情绪。他从1988年底就觉得迫切地要告别什么,并在从海南回川的船上写了《最后的幻象》,这是12首唯美的抒情诗,算是他对青春期的一个告别:80年代那种兴奋狂欢的情绪已近尾声,一个时代即将结束。以海子之死为分界,1989年成为诗歌的界碑。
但死亡才刚刚开始。1989年5月,他的另一个朋友——诗人骆一禾因脑溢血病逝。
9月18日是欧阳江河的生日。1990年的这一天,他翻电话本,看到了海子、骆一禾的电话,“但是打过去,再也不是那个人接听了。”在自己生日那天面对死者,欧阳江河非常感伤。他骑车去成都市人民南路广场,在角落里坐到傍晚。回家后在两小时内写出了至今被认为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傍晚穿过广场》。其中反复出现的诗句:一个无人离去的地方不是广场/一个无人倒下的地方也不是。
欧阳江河说,20世纪的两件大事,一是革命,一是现代性。《傍晚穿过广场》体现了最集中的政治主题,直接面对革命,因为广场是革命最集中的实现地和呈现地。诗里有欧阳江河自己的身影,他不是个单纯的旁观者,诗里的情感也是他自己所经历的。“这不是一个冷记忆”,欧阳江河说,“有我的心电图、泪水、记忆。”在写的时候,他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太进入历史,冷静一点,平静一点。”
一连串死亡也同时击中邹静之和西川。从1989年到1992年,邹静之将自己幽闭起来写诗,没有交流,也不发表。完全孤独,没有目的地创作。这是他认为自己最亲近诗歌的时候,“身体打开了通往诗歌的阀门”。他收获了自认为一生中最好的21首诗。但太强烈的情感和太凝神的状态也伤害到身体。他说,自己现在的心脏病可能就源于这个时期。
西川的改变是人生观式的。他说:“我的人生分为两段,89之前和89之后。”89之前,西川致力于做一个好诗人,严谨、受约束、形式优美,文字合辙压韵。而从89之后,死亡让他“深刻地感觉到一种黑暗的力量”,西川对写一首优美的诗歌不感兴趣了,他开始破除诗歌的形式感,不分行,用诗歌笔记上的一些零落的碎片组合成诗歌。“我觉得不一定非要做叶芝那样的好诗人,无所谓,我可以做一个坏诗人。”
“暮色涌来,马群散开”
1993年,欧阳江河已经触摸到了市场经济。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社会,计划经济下长大的欧阳江河觉得会有颠覆性的不同,但想象不出它的模样。他写下《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欧阳江河说,这是一首“冷”诗歌。里面有广告、银行家、肥皂剧、汽车加速器这些商业符号,但没有欧阳江河自己。
他把那段时间的个人感受总结为:无可奈何的挫败感所构成的淡淡忧伤,但绝不是小资的情结,因为有着复杂的经历,忧伤感已经和高智力的优越感混合,而呈现出一种中年的哀伤和绝望。
的确,他们的第一个大放光彩的舞台,一个革命传统下诞生的诗人时代已经过去了。
1993年,欧阳江河收到了亚洲诗歌研究年会的邀请,决定出国。他赶写完《1989年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及知识分子身份》这篇文章后,身上带着500多美元去了洛杉矶。他有些伤感地把自己第一次去国和前苏联诗人布罗茨基相比。初到美国的布罗茨基当时曾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我在纽约大街上茫然奔走,手里攥着仅有的一枚硬币。
邹静之的1993年却是沸腾的,生机勃勃。朋友简宁开了黄亭子50号酒吧,开始操办星期天诗会。第一场诗会,酒吧里就挤进了约400人,很多人只能坐在地上。崔健、田壮壮、贾樟柯都挤在这些彼此寻求温暖的诗歌爱好者中间。因为懂诗,嗓音好,会逗趣但不抢戏,邹静之连着主持了10届黄亭子50号的诗会。他说自己喜欢的诗人是西川,觉得“他对诗歌的热爱是切肤的,就算前期有时候写得像翻译体,但也能让人感到真实。”至今,邹静之还记得他的诗句:
“诗歌中兴”好景不长。90年代中期,国内诗坛开始了一场关于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的争吵。西川在1986年就提出了知识分子写作的概念,可他痛恨以此为旗帜的拉帮结伙。“这些争论‘撕裂族群’,好像诗歌界也存在什么选举似的。争吵一来,人人要么主动,要么被迫地站队,老朋友们从此反目,或者音讯皆无,断绝往来。这一场争吵使整个70年代末、80年代、90年代的大部分时光,被90年代末所挟持。”邹静之也觉得诗歌最好的时光就因为这场写作意识形态的站队而结束了,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暮色涌来,马群散开”。
1995年,邹静之接了第一个剧本《琉璃厂传奇》,从此不怎么写诗。
金钱也是一首诗歌
欧阳江河的家在一栋33层楼房的顶楼,复式的大房子,这是他的才智在商业社会中获得的回报。从露台俯视下去,是2009年3月的北京市北四环,新楼林立、车水马龙。
1997年,欧阳江河回国,中国已经进入消费时代。在各种新兴金融产品、信贷工具的撬动下,城市里的人飞速富裕起来。这一切对应着欧阳江河对市场经济的想象:“银行家会不会举手反对省吃俭用的/计划经济的政治美德/花光了挣来的钱/就花欠下的/如果你把已经花掉的钱/再花一遍,就会变得比存进银行更多,/也更可靠,但是无论你挣多少钱/数过一遍就变成了假的⋯⋯(1993年《关于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
80年代的诗友们已纷纷在商业社会找到了自己的新位置,欧阳江河也迅速证明自己在新的社会规则下一样如鱼得水。他在中演公司做了几年演出策划人,第一票做张艺谋的歌剧《图兰多》,几年后就有了自由的物质生活,不用上班,不为别人工作。每年有经纪人来他家取十几幅字卖往日本,每幅大约70万日元。
美国大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写道:金钱是一种诗歌。从这个角度看,欧阳江河依然过着一种诗意的生活。他有一间100平米的影音室,宽阔得像一面墙的投影,两边矗立着高大得像梁柱一样的音响,“100多万,”欧阳江河说。他刚在美国为音响换一根连接线,黄金的,8000美金。喜欢听古典音乐,他用最奢侈的标准来满足这个爱好。
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表诗歌了,从1997年至今,发表的诗歌不到10首。
商业社会的准则是速度、娱乐、物质。这些和欧阳江河对诗歌的理解是冲突的,甚至写作方式都成为障碍。欧阳江河写《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时用毛笔,写《1989年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及知识分子身份》时用蘸着北京牌碳素墨水的钢笔,但现在他不得不用电脑。“笔是思想的器官,它对应着思想的速度,但电脑的速度无法对应写作的速度。”
欧阳江河说自己不愿单纯地反社会、反现实、纯批判,但生活再也对应不了欧阳江河从前的词汇表,他至今还没找到以往诗歌里,雄辩、复杂性、形式三者和现实的美妙对应。
欧阳江河无法将1997年之后经历的巨变细节化,无法讲述,“它恰好不是一个故事,不是砰的打来,一个伤痕提醒你说,看,这就是变化。它成了生活的脉搏,变是唯一的不变。”“我甚至怀疑,现在还有没有爱情?”
他一个月前在泰姬陵大哭一场。这座陵墓是印度莫卧儿王朝第5代皇帝为了为纪念为自己生了13个孩子的皇后而建,耗空了国库,衰败了王朝,最后国王本人被囚禁在附近的八角宫内,借一颗宝石的折射观看着泰姬陵,忧郁而终。
“这种东西,你在现实中找不到对应物的。天坛对应鬼神,故宫对应政治,颐和园对应晚年安慰,泰姬陵对应什么呢?诗人去了,和一个蚂蚁去了一样。”
当然,他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个对应物,并因此写了一首诗,主题是“空”。
一切都是诗歌给的
邹静之却说这十几年,诗歌给了他太多,名、利、想象力⋯⋯
从1995年开始,邹静之就在最广大的受众群里接受着大众趣味的锤炼。播《康熙微服私访记》时,“整个城市从一楼到六楼都响起主题歌,我紧张得只想躲出这个城市,”邹静之说。
大众接受了他。民间流传某影视大鳄直接拎着一袋现金去他家里定剧本;《康熙微服私访记》已经写到第四部,而10年前写的第一部还在中央电视台重播。他还包办了不少热门电视剧的歌词,“在卡拉OK唱自己写的歌都能唱好多首。”女儿在他生日的时候送他一张光碟,刻录他写的热门金曲,19首。
民间解读邹静之写的电视剧好看是因为写透官场厚黑学、人际关系等等,但邹静之最得意的还是他编剧的对白。诗意的语言可以算是他对大众文化的最大贡献。他说起自己即将在国家大剧院演出的大歌剧,“词写得之好,一生也就这样了”。准确、真实,该华丽的时候也华丽,质朴的时候让人凝神,对白的标准也是他对好诗歌的定义。他经常把即兴想起的对白朗诵给身边人听,作曲家、投资方、领导、舞台美术⋯⋯“听到的人都惊叹我飞扬的想象力。”
“这一切都是诗歌给的。”邹静之说,“诗歌是一种方式,它打开了我飞扬的阀门。”
2009年2月,他创作的严肃话剧《操场》上演。邹静之在博客中写道:“它倾注了我的心血。它不是一个情节、人物冲突的戏,是一个内心冲突的戏,注定了,它会让人觉得有点不能掉以轻心地看,所以它也注定了没有《我爱桃花》和《莲花》那么讨好。”在巨大的商业成功后,邹静之要面对公众趣味对他的新考验。
《操场》是龙马社的第一出公演话剧。这个由邹静之和其他两位知名影视剧作家共同创建的话剧社团,成立于2008年底,宗旨是推出一类不以商业为目的,有一定的深度和艺术水准的严肃话剧。邹静之还期望社内最少每个月要有一次诗歌朗诵会,“就像当年在黄亭子50号那样”。毕竟,诗歌还是最高难度、最精妙的写作,那是“把心吐出来再吞回去,诗人凝神的时候让你看到彩虹。”
西川一直在从事这样的写作。他的20年和其他两位诗人比起来,似乎要安定平淡得多。1993年从新华社调入中央美院人文学院至今,他一直在写愿意思考的“无限的少数人”看的诗歌,这种骄傲藏在他的诗里。2008年12月,在纪念《今天》30年的诗人聚会上,西川朗诵了自己的《思想练习》:“思想到极致的人,即使他悲观厌世,他也会独自鼓掌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