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吹牛书记。你不吹牛,你就没有理想。
其实,当我每说一句话、吹出来的牛,我都要负责任、去实现它。
口述/李天平 采访整理/黄俊杰
李天平 都江堰市向峨乡棋盘村村支书。棋盘村是“5·12”大地震重灾区,亦是地震灾区首批统规统建永久安 置房交付使用之处——房子标准按家庭人口的多寡分五种户型,面积最小的40平方米,而最大的有175平方米,水、电、 气、光纤全通。震后,李天平为村子拉来超过7500万投资,建立起一系列以种植猕猴桃为主的配套产业的新蓝图,反而加 速实现了她在地震前的理想。李天平与棋盘村的故事,是灾后生活重建的一个缩影,也是受灾地区接受社会帮助与自我拯救的 一个样本。
我是在这个村里和我老公一起长大的。1987年,我到都江堰农业局工作,到都江堰要5毛钱的车费。我骑自行车 来回,一个星期回来看,村民是这样;两个星期回来看,村民还是这样;一年回来看,村民还是这样;两年后回来看,村民还 是这样的。
以前结婚过来的妇女,看见村民没有收入,家庭比较穷,就离婚走了。男孩子就出去倒插门。我不是一个有气魄的人 ,但看到以前我们的村比较的穷,当时就在想,村子不可能永远穷下去了。如果这个村不改变的话,肯定这个村就没有人了。
1992年,我在农业局辞了工作,从红火村嫁到了这个棋盘村,当村干部。我一进家门,就是臭味,床旁边就是猪 圈。但我老公这家人挺诚实的、挺勤劳的,我就看重他们这点。当时我算是飞出去的金凤凰,所以我把工作辞了以后,妈妈就 说去去,你就跟那家人吧!就不要回来认我了。
我当时就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叫农民发展经济,去种猕猴桃,如果弄不好我就跟着他们姓董。但是农民都不种,他说 我种粮饿了就可以吃,如果猕猴桃卖不出去,猪都不吃。我就跟老公说,他们不做我来做。
我真的下了工夫,无论上山还是下雨我都跟着老公每家每户每栋都去走,几年下来,每家人的条、枝干长什么样,我 都非常得清楚。等挂果了,当时就卖了几万元,在当时是一个天文数字,又买了一个东风车来运输,老百姓看到真的能赚钱了 ,就跟着种,我们就一家一户帮他们种起来。
我跟大家承诺,尽管卖,卖不出去就找我。虽然说我这句话当时跟老百姓在打气和鼓气,实际上就是跟大家一句承诺 的语言。我说我们要把猕猴桃深加工,把棋盘村的猕猴桃品牌做大做强,我们必须要看到前景。
老公还在问我,究竟修那个桥家里垫了多少钱?
之前我的朋友和同事说,你那个老公能干什么,就是能干活。但我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这么好的老公。
农村有一种风俗习惯,是女主内男主外,但是我们家是反着的。有人就挑拨离间,有人说我是刁妇,一个女人整天不 知道在外面干什么。但我到外面工作,然后说回来发展产业,他都非常支持,他说我念书的时候不专心,不用功,没有把书念 完,我把我的心愿加在你的身上,你帮我把理想完成,我出力、你出头,把这件事情完成。
我九几年开始当干部,家务活还是家里面的农活,我都没有干过,也没有时间去干,就把时间放在村上,但他一直都 没有埋怨过。通过对他技术的指导,现在他是种猕猴桃的技术骨干,挨家挨户去干,晴天雨天都去干,而且干了回来心情就非 常的好。
他说,看着每一家每一户到秋季收果实的时候,坐在旁边看我数钱,就有一种成就感,好像都是他的功劳,他就是这 样想的。
以前我们村没有路、没有桥,我要修一座桥,交通局当时答应了让我修,但是我要先把钱垫出去。我想把桥修好了, 领导过来看,我的活干在这里,用去了多少的东西,列一个清单就请领导过目,交通局就应该会给我补助,结果我把家里的钱 拿出去垫,去修桥了。
当时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你要想清楚,我们家的钱是汗水一点一点滴出来的,就是挑粪挑出来的,卖猕猴桃卖出来 的。
十多年了,他生活上从来都让着我,只有这次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当时就说没事,这个钱以后就会给我们补助,我会 跟你拿回来的。
但后来交通局还是没有给我钱。直到现在我老公都不知道,上次还在问我,究竟修那个桥,我们家里面垫了多少钱出 去?
我说这个你不用管,虽然我们家里的钱是你挣过来,但是如果我们没有桥没有路,我们村里面就没有发展。就算你一 家人有钱了,你一个人有钱,能够看到现在整个村的效果吗?不能看到。但就是这件事情,我心里面都过意不去,平时家里面 的活你没有干,从头到尾我读书然后工作,然后到村上的发展,他从来就没有阻拦过你,但你把家里面的钱拿过去,没能要回 来。
我把桥把路修起来了,就想做更大的计划。让老百姓自己去试,然后试验成功,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他担当不起这个 风险,所以任何事情就要自己先走在前面,然后大家跟着这样走过来。
结果我的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实现,就地震了,我说地震了我的计划就实现不了,我说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地震对我们村来说是机遇大于灾难
我们是245户人,基本上就是95%以上全部都是夷为平地了,连一堵墙都没有,29个人遇难。当时地震一个星 期内,简直除了救灾和安抚村民,除了做遇难者家属安慰工作,其他就没有指望了,没有想到地震对我们村来说就是机遇大于 灾难。
我真的毫不客气地说一句,确实抓住了这个机遇。我们白天跟老百姓发放物资,然后做生产的就生产,当时我们村准 备了几支队伍,一支队伍搭棚和抢粮食,一支队伍下地打油菜插秧,一支队伍做猕猴桃,一支队伍做老百姓安抚工作。每天晚 上,大家住在帐篷办公室里,统计每个组今天做的情况,打了多少油菜,发放了多少物质,商量每天的工作怎样安排,每天晚 上都是10点到凌晨1点。
地震一个星期,我是想到村里面要修住房。整个环境很乱,我心里也很乱。回到家里,老公就在那儿闷闷不乐的,就 在哭。我说你在哭什么,你看别人遇难家庭都没有那么伤心。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把我一家人的房子垮了不说,把这么 多人的房子都垮了,这次我怎么样支持你的工作,全村人的房子,我们修不起。当时,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我真的就沉思了。
我就想,成都市国土资源局它是对口我们乡,我要去找国土资源局。这个想法从5月17日就开始想,就开始去找他 们,5月19日,国土资源局带着科室的干部,一共十几个人,冒着大太阳下来做调查,然后我们村就进入了设立安置点的工 作。
国土资源局后来拿着图纸,到我们村上来就征求老百姓意见,图纸因此改进了四五次。6月7日之后,房屋的工程施 工队就正式进场了。492套房子在春节前都建好了,今年1月22日,村民全部搬进来了新居。
房子修好了以后,村民小组就考虑这件事情,房子修得这么的漂亮,占了土地的农户是否可以自己挑呢?我们提出来 讨论了几次,不行。最后决定抓阄。
我们把所有的房型都画在一个图纸上,一套一套理清楚,然后把房号弄下来,就在一个盒子里面,排了顺序抓阄。村 子上的干部不能抓阄,干什么呢?抓阄那天就维持秩序,让家属来抓阄。
当时我们家抓阄,是我们的儿子去抓的。我22岁的儿子不敢去抓,就跟着操场走了两三圈,我说抓到就抓到了,自 己心态放平衡一点,抓到哪里就是哪里。结果我儿子抓到好阄了,抓起来一看,是8号楼,8-8。
村里人都不喜欢住得高。房子数字是好,但我抓的房子在楼上。我公公婆婆86岁、87岁,本来就想抓一个房子矮 一点,设灵堂就在家里面,如果三、四楼设灵堂,棺材也抬不下楼。但抓到就抓到了,就不可能再挑,然后我就跟我公公说, 爸爸没事,走不来楼我就背你。
我心里面自己给自己勾画了一个蓝图
去年6月23日,施工队正式进村后,我就不管了,我们老百姓注定要住这个新房子了。那么产业怎么办?别人不可 能永远救济你。
直到去年6月27日,有一天上面的书记就把我叫过去,他说你过来,我跟你介绍一个人。书记介绍的人是一位老板 。这位老板说,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我说,我有一个理想,到现在还没有实现,我实现不了,我的能力有限,你可不可以帮助我实现这个理想。他说可以 。他就问我的经历,就是从小到大,为什么我有这些想法,为什么我要帮助这个村。
讲给他听了以后,他非常感兴趣,他说,天平这样,我帮你实现你的理想。他到村子大概了解了一个星期,最后确定 下来,在我们村投资6500万,做5000吨的猕猴桃保鲜库,然后是加工厂。
他在上海很多朋友,去年8月15到这边过中秋节。他就把他朋友带到我们家里来,当时房子没有修好,非常吓人。 他们看了,要跟我们捐钱,如果我当时要收他们的钱的话,可能会收到六七万,但是我说,这个钱我不要。
我跟他们说,我有一个想法,你们能不能帮助我。我说我们村正在搞猕猴桃产业,想搞成生态观光的一个系列产业— —它不仅仅是猕猴桃的收入,要把土地腾出来以后统一规划,做成标准化的、规模化的园区,我们还有一条小河,能够利用这 个产业带动第三产业。
这是我心里面自己给自己勾画了一个蓝图。我把整个想法讲给了这些上海人听。当时有一个匡书记,他是上海一个村 的村支部书记。他说,李书记,你的年薪是多少,我说我年薪是7200。7200?他很惊讶。
我说真的,一个月就600。他说不可能吧,我说是真的,而且我们的收入是由市财政拨付给我们的,这个可以查到 的。他说额外的收入呢,我说额外的收入就是猕猴桃。他说其他的呢?其他的就没有了。他说集体经济呢?我说集体经济一分 钱都没有。如果集体经济有钱的话,我不可能把私人的钱拿出去修桥、修路、修渠。
他就说,你猜猜我的年薪是多少?我就问你的年薪是多少?他说20万,还说我年薪20万,而且我开的这辆车,每 一个月油钱报销,其他的差旅费还要报销。
我说完了,我明天就去辞职了。当时匡书记跟我讲,他说李书记,其实人活在世上,不是因为金钱的多少,取决于你 一个人的价值,就是你自己的一个人生观、价值观,体现你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值多少钱,这是用人生来衡量的,不是金钱。
后来一起来的上海移动公司的老总闻总、匡书记就根据我的思路,联系了一大批的朋友,亲戚连亲戚、朋友连朋友, 联系了1000户上海市民,一户市民出一万块钱,拿到我们村来投资1000万,做1000亩的爱心园区,用来做新型猕 猴桃的品种。
这也是上海市民的爱心园区。他们投资1万块钱,15年以后,他把本钱收回去。上海人投资钱在这个地方,这个园 子也是属于他的,他就肯定经常过来,因为关心要看一看,干一干活,他就觉得这也是一种旅游,同时也把上海市民带到我们 村来消费。
农民又怎么样,同样过城里人的生活
现在“5·12”地震之前我想象的项目已经全部到位。6500万的投资在这里修一个5000吨的收成库,你看 老百姓的收成季节到了,猕猴桃库在里面,然后反季节销出去,也是农民的一笔收入。
然后,1000亩的爱心园区会把上海市民拉到我们这里坐下,来旅游、消费,然后再把这河打造出来,他们有吃的 ,有住的,有看的,有耍的,就是有玩的,这样联系起来,就是说能把这个村的一、三产业互动。
以后我们村的村民,肯定不是一般的农民,是新型的农民,是现代化、城市化的农业工人。这个词我提出的时候,可 能就是瞎说的,但虽然可以说是随意把它说出来的,但是当我在村里面每说一句话,随口说出来的话,村民就记住了,他说干 部说的话就要算数,要兑现承诺。
接下来,就要提高村民的文化素质。我的计划是这样的,一个是家政培训,家政培训不是说我把你培训了让你出去找 什么事干,至少你把你的家里面摆得整整齐齐,整洁、清洁,注意自己的生活质量,培训他们怎么样去注意整个安置点的整体 形象,你的生活不是你一个人的,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着我们这个灾区,这个灾后重建新的形象。
一个是农业技术的培训。我们说种出来的果子是有机的,但你说有机就有机吗?我们要去学习,土地就是我们第一车 间,我们就是工人,农民工人。
你说你是农民,我什么都不会做,肯定不行。当农民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中国13亿人,就有9亿农民,农民是很光 荣的,劳动吃饭。农民怎么样,农民同样过城里人的生活。
当年我把工作辞了回来,看到这个地方那么穷,天上不下雨,大家就吃不上饭,我就哭了,吓着别人了。我不像别的 女人离婚走了,这很没有面子。2006年的时候,两个小伙子出去打工,结果我们不约而同走在一起了,他就问我,表婶, 我们村究竟有没有发展,如果没有发展的话,我就不回来了。
我说,你们这些小伙子说什么?我们村肯定有发展,我跟你们讲,你们别怕,就是说你们现在娶不到老婆,说不定你 们以后两个、三个都娶到家里。他们当时都在笑,说我又在吹牛。
我总是把我的想法跟村民讲,我就不相信这个村永远穷下去,我就不相信我们这个村的年轻人娶不到老婆。他们当时 都笑,说又在吹牛了。他们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吹牛书记。
我认为有些东西,你不吹牛,你就没有理想。以前跟村民说,果子卖不出去来找我李天平,当时也有人在笑。冷笑吧 。他就是藐视你,说又在吹牛了。我是在吹牛,也是在给你们打气,给你们鼓劲,但是,我说出来的话,要兑现承诺,要负责 任,去实现它。
现在陆陆续续的,村子里年龄比较大的30多岁的这种小伙子,基本都娶上老婆了。离了婚,看到我们村的变化,又 回来复婚的也有两个。九几年,几万元对我们是天文数字;现在,我希望用5到8年的时间,是村子每户人年收入平均达到4 0万。40万对每家每户来说,现在是一个天文数字。这个天文数字,我们也要从天上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