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刘志荣

　　未读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前，还以为是一部有关“文革”的小说，拿起来读，才知道不是；已经读到快一半了 ，又以为主旨仍是刘震云擅长的那种“一地鸡毛”式的生存，不禁有些雾数，有些泼烦，幸亏坚持读了下来，读到最后，才知 道不是。读之前和一位师兄交换意见，师兄说：小说写的是普通人的精神生活，一开始读对此一直有嘀咕，读完方觉得这话说 得好，然而那最要紧处的关切，却仍是只能意会，不宜言传。

　　记得当年，北岛写了一首号称最短的诗，题曰《生活》，内容只有一个字：“网”，引来不少文坛卫道士的义愤填膺 。刘震云却肯定会同意这个字。《一句顶一万句》，写人世间一大堆人的故事，钩心斗角，阴差阳错，读来便有“网”的感觉 ，张三嘴上的一句话，影响到李四内心的某一波澜，波及到赵五的生活，改变的却是王二麻子的命运，“楚国亡猿，祸延林木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古人说为“尘网”，良有以也，酒色财气，权钱名欲，满足的仅是低等知觉性的欲望，而况大多数 普通人种种努力，仅仅是为了生存。

　　写尘网里的生活与人心，刘震云自是当世第一高手，在这本小说里，写得尤其深，尤其透，但若仅止于此，除了给读 者添堵，不知还能有什么作用。《一句顶一万句》，好就好在，它写出了灰头土脸的蚩蚩群氓，也不安于这种智能动物式的生 存，他们有自己的精神生活的需要——甚至是非常强烈的需要，即使是受到生活的百般捉弄，这种需要不但未曾衰退，而且极 其强烈，置身在尘网中他们也有着对生存和命运的哲学追问。

　　小说里有这么一段话：“瞎老贾阅人多了，倒把自个儿阅伤了心。因为在他看来，所有人都生错了年头；所有人每天 干的，都不是命里该有的，奔也是白奔；所有人的命，都和他这个人别着劲和岔着道。”小说里的吴摩西与牛爱国，肯定会同 意这段话。吴摩西的命运串起上半部《出延津记》，牛爱国的故事串起下半部《回延津记》，本身就形成了一种对位。他们的 命运都那样别扭、尴尬、难堪却又充满凶险，凶险还不是说有生命之虞，而是他们被这尴尬苦恼的生活引诱逼迫，都到了杀人 放火的边缘，仅仅因为某一偶然，才使他们从这命运里错开过去，过去了，再想起来，方才是一身冷汗。传教的意大利人老詹 死后，吴摩西从他遗留的建筑草图背后发现一句话：“魔鬼的私语”，牛爱国千里迢迢，找到吴摩西的后人后，在这句话后边 发现吴摩西加的另一句话：“不杀人，我就放火”。原来每个人内心都有着天人之战，而人禽之辨是那样“几希”。

　　小说多少受到基督教思想的影响，《出延津记》构词模仿的当然是《出埃及记》，那么，《回延津记》难道是“回埃 及记”？也不是，因《回延津记》实际上是“出沁源记”。吴摩西与牛爱国，两个本不连属的人，因了吴摩西被拐走的养女吴 巧玲(曹青娥)是牛爱国的生母，命运便拐弯抹角联系起来，让两段不相干的故事混成了一段故事。吴摩西与牛爱国，都从自 己生活的地方出走，一开始不由自主，后来是自觉自愿，就像他们的找人，一开始是假找，找着找着，就变成了真找。出走其 实也不是具体的出走，深处的渴望实际上是从“尘网”中走出来，假找真找，一开始找的都是具体的目标，找着找着，便抽象 起来，关乎了生命与命运本然。

　　吴摩西临终前，留下一句话，希望他的孙子罗安江有可能的话，带给巧玲(曹青娥)；曹青娥收到罗安江的信，却没 有赴约，罗安江此时已患癌症，候之不得，也未专程去找，回家后三个月即辞世；八年后曹青娥去世，最终写下的几个字，儿 子牛爱国在发现罗安江的信后才知道可能是想向罗安江或养父说什么话；牛爱国假找妻子与其情夫的过程中，却起意真找姥爷 吴摩西与母亲曹青娥最终的话到底是什么。千里迢迢，“老话”找是找不着，却发现了“自己有一句新话”，要告诉与自己“ 说得着”、自己却在关键时候对之负心的章楚红……以一辈子的生命为代价，小老百姓原也有与伟大领袖一样“一句顶一万句 ”的话，吴摩西临终的嘱托如此，曹青娥去世前想说的话如此，甚至牛爱国想告诉章楚红的“新话”也如此。只是人生要自己 看明白，看明白也便明白了他人，看不明白，说也无益，而况换了时间、地点、对象，原先可说的话也不宜再说。吴摩西、曹 青娥、牛爱国，想说的到底是什么话？小说里全无交代。也因了这毫无交代，成全了小说的最高点，既是两段故事交接的穹顶 ，也逼使读者自己去参详那亘古如新的问答。

　　看来，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很可能是今年最好的小说，不是因为他说了那句“一句顶一万句”的话，而是因为 他没说那句“一句顶一万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