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钉子户，我就想跟他们好好谈谈”

　　实习记者/温敏哲

　　“我们德州人能斗争，为了对的东西斗争。”52岁的美国人贺山缪(SamuelTimothyHilbert )总是说着一些很简单的话。贺山缪现在很忙，每天都要应付五六家媒体。对记者说着这些电影台词一般的话时，他的脸上却 没什么波澜。

　　他自认是个牛仔。尽管他有会计学学位，在世界500强之一的美国公司CSC服务近15年，一直做到亚太区副总 裁的位置，还创建了该公司的北京分支。

　　现在，这个牛仔执著地在北京上访，为了他被拆掉的餐厅能拿到他认为合理的补偿。

　　餐厅遭拆迁

　　2006年，他服务的公司觉得留他驻京的成本太高，召他回美国去。而贺山缪一方面觉得天天穿衬衫打领带的工作 太无趣，一方面又觉得“住在中国很刺激”，就辞职开始筹办餐厅。第一家餐厅叫Tim’sTexasBarBQ,做得很 不错。他就在2007年初在星吧街开了第二家，名叫Tim’sTexasRoadhouse。计划中还有好多家餐厅， 他想把德州风情的餐厅开到中国各地去，“宣传牛仔精神。”

　　贺山缪把自己工作多年的大部分积蓄都投入进了北京的两家餐厅中。开办第二家餐厅有许多预想外的困难。一开始， 合同出现了问题。贺山缪不同意其中一条：“租赁期间，该房屋被拆迁或被政府征收、征用，本合同自然解除。届时租金按实 际使用天数计算，乙方对该房屋进行装修所花的费用自行承担，双方互不追究责任。”后来经过协商，贺山缪加进了一句：“ 如有异议按国家届时拆迁及征用有关规定处理。”

　　对于合同中的这一条款，北京知名房地产律师秦兵表示，根据《合同法》的规定，如果合同中有过分免除己方责任， 伤害他方权利的条款，可以视为无效。只是提起诉讼时需要对证据有缜密的分析和战略的设计。

　　接着，营业执照办不下来。按照规定，外国人办餐厅，不能以个体户名义，只能以公司名义。房东七彩大世界让他们 先试营业，承诺会办下执照。结果一拖拖了大半年。最后贺山缪以一个月3000元人民币的价格在一家大公司租了张办公桌 ，注册了一家外资公司，才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营业执照的办理总共花费了他大约20万元人民币。

　　星吧街上的酒吧和餐厅，大部分的老板都是外国人，但是除了贺山缪外，全都是中国法人。就是因为这样可以免去这 份麻烦，少花冤枉钱。可是贺山缪“很固执”，他坚持，自己的餐厅就应该写上自己的名字。

　　这家500多平米的房子租金要50万一年。贺山缪在装修上也花了许多钱。效果很好。几家电视台来到这里做节目 ，一家专业的装修杂志给餐厅做了专题。这样大的成本投入导致他的餐厅从2009年3月才开始正常盈利。

　　可是2009年5月12日，身在美国度假的贺山缪却接到了房东和政府的两份通知。房东的通知说，5月底必须拆 迁。政府的通知说，拆迁前和房东协商赔偿事宜。

　　“两天后我回到中国，联系房东，发现联系不上。10天后，他们给我们一个通知，说同意赔偿签合同时的抵押金。 而那抵押金，他们本来就应该还给我们。”

　　贺山缪觉得难以接受：拆掉餐厅，光是不可挽回的损失就有450万人民币，还不算那些预期的损失，比如熟客的流 失。

　　贺山缪就此开始了上访之路。“目前为止，房东最后同意的赔偿金额是110万人民币，还不到我损失的四分之一。 ”并且，房东告诉他说，那片地是非法用地，政府不会掏钱补偿，所以房东也不能赔太多。贺山缪很疑惑：“既然是非法用地 ，那么我的营业执照为什么办了下来？”他很直接地推断：“要么是房东在撒谎，要么是有人犯了错误，那么这个人应该承担 责任。”

　　对此，秦兵律师分析：“作为出租人，房东七彩大世界不应该把自己违法造成的后果转嫁到承租人身上。”

　　2009年8月28日，联合执法的人来把餐厅拆掉了。贺山缪和几个朋友远远地望着，“觉得筋疲力尽，十分失望 。”本来贺山缪用桶装水擦了桌子，扫了地，在当地政府的网站上留言，给认识的官员打电话，想请他们来开个派对，以示自 己的善意。现在，房子没了，派对也开不成了。

　　之前，朋友们开玩笑说，贺山缪守卫自己的餐厅，就像历史上的德州人守卫Alamo要塞一样顽强。

　　Alamo要塞之战是德州独立历史上悲壮的一战。100多人面对6000墨西哥军，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才身死 城破。至今Alamo遗址仍在，成为德州著名的旅游景点。

　　2009年5月跟贺山缪回家度假的助理梁小姐坐车经过Alamo遗址的时候，用手指着问：“那是什么？”贺山 缪说：“要是我去北京，用手指着长城问：‘那是什么？’你是什么感觉？”

　　在采访中，贺山缪多次提到Alamo：“我们德州人有反抗的传统。”可是现在，他的Alamo失守了。

　　贺山缪在德州的家庭是典型的美国中产之家。父亲退休，有小小农场，还有102岁高龄的祖母，天天嚷嚷着要喝啤 酒。嫂子说他，“是典型的牛仔”，停不下来地做事、走路。至今家里的地板坏了，还要等贺山缪从中国回去修。

　　家里人都知道他的固执，支持他争取一个公平的结果。

　　现在，贺山缪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诉讼，已被受理。他提出的赔偿金额是800万元人民币，包括可预计的餐厅未来 损失。但是“如果结果有450万人民币，我就可以接受了。”

　　“拆迁是一件有中国特色的事儿。在别的国家，或者是没有这样的事情，或者是有，但是有针对性的法律法规和可以 遵循的具体案例。但是我们国家就没有特别专门的法律来约束。”秦兵律师说。

　　给布什做家乡饭

　　贺山缪给自己的老乡美国总统布什做过一次饭，在中国。

　　贺山缪的餐厅在美国驻华使馆附近，有许多使馆的熟客。2008年8月，美国总统布什访华，大使就给他打了个电 话，要他到使馆来，给布什和其他200多位客人提供餐饮。

　　贺山缪带了25个人，穿着德州州旗颜色的制服，进了大使馆。

　　“布什和我一样，都是德州牛仔。”贺山缪世界闻名的总统老乡对老家德克萨斯州的热爱人尽皆知，他经常用德州烤 牛排招待各国元首。2002年江泽民访美，布什就请他去老家的村子里吃烤牛排。除了江泽民外，布什还把布莱尔、普京、 李明博等人先后请到过德州村子里的克劳福德农场，宴会餐桌上一道德州牛肉总是媒体青睐的细节。

　　“我当时想，布什总统一定会选一个大一点的房间做演讲，就把自己和所有经理都安排在了那个100来人的宴会厅 。另外一个小餐厅只放了两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没想到布什恰恰去了这个小餐厅。发表完演讲后，他直奔台下和两个身着 德州旗三色的中国女孩握手：“我一进来就看见你们了。”

　　两个一句英语都不会讲的姑娘只顾着笑。后来“都不舍得洗手了”。

　　说起自己的餐馆，贺山缪灰蓝色的眼睛里光彩熠熠，两只手也开始在空中比划。“一开始，我其实想在德克萨斯州老 家开个四川馆子。因为我来了中国之后才发现，美国的中餐都是‘美式中餐’，不地道。德州人喜欢吃墨西哥菜，有美国最能 吃辣的一帮人。但是我开始写策划案的时候，那些四川菜的名字我都不会写，我光知道，这个颜色的好吃，那个颜色的不好吃 ，可是它们都叫什么呀？我是第一次开餐馆，我想我还是做点自己熟悉的东西吧。”

　　他最熟悉的菜肴是德州烤肉，于是他在北京租下房子，雇了厨师，亲自教厨师做德克萨斯菜。“现在他们做得比我好 多了。”

　　贺山缪请专业设计师设计餐馆的室内装潢、菜单和制服。又请了德州风情的乐队来演出。他还买了许多德州特色的古 董挂在店里：一块锈迹斑斑的加油站招牌，一些古老的农具。这都是他的宝贝。他不相信中国的评估公司可以正确评估这些东 西的价值。“比如一个美国人进了一个瓷器店，他看见很多瓷器，但是他不知道里面有三件是明朝的。他说，这些东西值4万 ，你觉得能接受吗？”

　　现在，他的这些宝贝都不见了：“房子拆了，我不知道它们到哪里去了。也许被当废铁一样回炉了。”他口气失落。 “还好我事先把那块菲尔普斯加油站牌子拿下来带回家了。”他双手比划着从墙上摘下，又紧紧抱在怀里的动作。

　　他把自己的第一家餐厅取名为“Tim’sTexasRoadhouse”。Roadhouse是一个非常老式 的词儿。过去牛仔们骑着马赶路，往往在Roadhouse里面吃饭、喂马、住宿、娱乐。听起来就像武侠小说里大侠歇脚 的客栈：“小二，把我的马喂了，烫壶烧酒，来二斤熟牛肉。”不过Roadhouse的大侠们腰里别着左轮，吃的是美国 熟牛肉。

　　想见温总理

　　贺山缪先把两只手的十个指头都亮出来：“我上访过16次”，然后扳着手指头一个个的数：朝阳区将台乡信访办， 5次；朝阳区信访办，3次；国务院信访办，3次；北京市长办公室，1次；最高人民法院，4次；还有好多次不能叫做信访 的政府接触，比如外事办和外资管理部门。“一开始是好多酒吧经营者一块儿去，有各国国籍。有个埃及人英语说不好，一直 惨兮兮地讲‘我有老婆孩子，我要养老婆孩子，酒吧拆了不能养老婆孩子。’他长得就一脸苦相。”后来慢慢地，就剩下贺山 缪一个了。

　　他指着自己：“这张脸他们都记得了。”可还是没用：“他们说这不是他们的问题。”

　　贺山缪决定采取一个绝对中国特色的方法：“我找温总理去。”为什么找温总理？“我觉得胡锦涛可能国外的事儿管 的多一些。国内的事儿我估计是温家宝管。我是这么理解的。”

　　贺山缪的助理梁艳芬起初一听，吓了一跳：“我劝他，你进不去的，没有用。但是他这个人比较固执。再加上我觉得 可能他2006年在人民大会堂受到成思危的接见，觉得领导人还挺好接近的。”

　　梁小姐老家在广东江门，世代经营餐饮业。她两年前从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拿到了研究生学位，恰好在网络上看见贺 山缪在找助理。“到现在，我们既是工作关系，更是朋友关系。”在梁小姐眼里，贺山缪这个人认真，固执，好交朋友。“每 两周我们到他家里去开一次主题派对。他花一天的时间给大家做饭吃。上次是泰国主题，我们都穿着泰国服装去。他还组了个 飞镖队，我们在全北京的比赛里还拿了第一名。”接受新华社采访的时候，她穿件露肩的背心，身上的青龙文身隐隐可见。耳 朵上的耳坠摇来晃去，一个是动画片《辛普森一家》里的小辛普森，另一个是日本动漫的卡通形象。

　　最后劝说无效的梁小姐决定跟着他去：“我们没恶意，我相信不会出什么大事情的。他不会讲中文，别跟警察发生误 会。我不能不管他。”

　　2009年8月20日，他们去了11个人：6个美国人，5个中国人。这一行人最老的73岁，名叫BobbyT aylor，是美国60年代的著名歌手，迈克尔·杰克逊的伯乐和恩师。最小的21岁，中国人，就是想给贺山缪“凑个人 数”。

　　贺山缪背着他的大书包，里面装着所有的相关文件，写给温家宝的一封信，还有一本书。为什么有本书呢？“根据我 的上访经验，他们都会让你坐在那等很久，我就看看书。”他双手比划着摊开书，从眼镜上方认真地看着。

　　贺山缪没有像他在各级信访办看见的那些人一样举标语，喊口号：“我听说中国的官员不喜欢这样，这样会吸引别人 的注意。我们不想对抗，我们就是想去谈谈。”

　　他们试图从中南海的西门进入，未遂。警察们迅速将11个人带到了附近的府右街派出所会议室。“很多警察很友好 ，但是有些朝着我们大叫，能理解。他们平常跟下属都是这样叫。”

　　随后警察们又把他们带到附近居委会的杂物房。开始一个个叫出去问话。“我们都开玩笑，我们从那么豪华的会议室 ，来到了这个破地方。”他们一共在那里等了5个小时，期间觉得无聊，BobbyTaylor和另一个女歌手还唱了几段 。“挺自由的，还可以在门口抽抽烟。”

　　问话的警察在笑：“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这就相当于你们美国的白宫！能随便进吗？”

　　贺山缪回答：“可是我在美国可以进白宫。”他很认真地对记者讲：“他们在白宫画一条线，只要在那条线外就可以 随便走。”

　　从1800年开始，出身农民家庭的杰弗逊总统就向美国公众开放白宫。只要不影响总统正常办公，任何美国人想来 就来，如果有熟人写封推荐信，又恰逢他心情好，那和来客一起吃个午饭也未尝不可。

　　这个传统被历代总统保持下来。期间也不是没出过乱子。大败英军的杰克逊总统1829年就职后邀请民众进来庆祝 ，结果来人太多，你推我搡，踩坏地毯，撞倒家具，把这位曾经的将军吓得从后门逃走。

　　“9·11”后，白宫暂停对外游览。但是不久后又重新开放，只是安检更加严格，申请要提前。

　　警察没再笑了：“在中国这是违法的。”

　　一听违法，贺山缪就没再想过继续做。“我还想在中国待很久，不想扯进违法的事情里去。”他把写给温家宝总理的 信交给了警察，请他们转交。

　　“洋钉子”雇保安

　　贺山缪有很多朋友，大部分是中国人。从房东七彩大世界通知他们拆迁后，星吧街上的各家酒吧就陆续有被砸玻璃、 丢东西的事情发生。甚至一家香港酒吧的工作人员还被打成重伤害。为此贺山缪和十几个各国国籍的酒吧经营者去找了派出所 。派出所增派了巡逻车，可是晚上砸玻璃还是无法停止。

　　一个中国朋友给他介绍了孟斌，一个来自辽宁农村的中年男人。孟斌可以找到一些身强体壮的东北小伙子，24小时 保证餐厅的安全。

　　贺山缪就雇了他们。最少的时候雇了3个人，最多的时候13个。他们就睡在餐厅里面，和那些来自美国德州的牛仔 遗物比邻而居。水电被掐了，这些精力旺盛的东北小伙儿又不能天天看书，在孟斌的申请下，贺山缪买了些沙袋、哑铃之类的 健身器材：“让他们别无聊，也保持健康。”

　　就是在这时，一家著名的美国媒体采访了贺山缪和他的保安们。一组有沙袋、斧头和强壮男子背影的照片开始在中国 各大论坛传播，题为《京城里的老外钉子户》。

　　贺山缪对“钉子户”这个词儿不太认同：“我不知道翻译是不是有问题。但是在我理解里，我不是钉子户。我一直想 跟他们好好谈谈。”

　　关于报道附图中那把靠在墙边的斧头：“那把斧头不是武器。我们德克萨斯烤肉要用木头来烤，所以我们需要一把斧 头把木头劈碎??就像你们的北京烤鸭，也要用木头来烤。”

　　保安们很愁，当拆迁队拆到隔壁的时候，地动山摇，生怕房子会倒。再说威胁不知来自何方。那个被打成重伤害的人 ，也不能证明到底是谁打了他。

　　贺山缪雇了保安90天。第91天，他把保安遣散了。因为隔壁酒吧的保安在拆迁时被警察带走，拘留了。“他们是 很好的人，都是好人。我不想自己和他们留下什么违法的记录。”贺山缪说，这是他遣散保安的初衷。“结果第91天，我的 房子就被拆了。我雇了90天保安，第91天房子就被推倒了。”

　　电话里的孟斌浓重的东北口音，被问到对贺山缪的印象：“好人。善良呗。”

　　“给你们的工资高吗？”

　　“不高。”

　　遣散的那天，保安们和贺山缪合了影。现在他们都已经回到了东北农村，也快秋收了。

　　贺山缪从这次的事件中，学会了很多。“在中国开餐厅，一定要和房东搞好关系。地是政府的，房是房东的，餐厅是 你的。实际上房东成为了那个政府和你中间的人。”

　　“如果这次我的赔偿能拿到，我会继续开餐厅。如果拿不到，那么我不得不跟别人说，如果你要到北京来开餐厅的话 ，要万分的谨慎小心。”

　　现在，贺山缪还给被拆餐厅的服务员和厨师发着工资，等着餐厅重新开业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