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继荣:“淡化全能型政府色彩”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先后进行了7轮政府改革,虽然引人瞩目的是政府机构改革,但实质上要解决的问题是政府职能转变。尤其是本届中央政府,开宗名义将政府职能转变置于政府改革的中心。那么,在实际改革中,机构改革与职能转变二者关系如何处理?未来是否还会进行机构改革?政府职能转变接下来将如何转?
《21世纪经济报道》就此采访了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国务院政府职能转变专家组成员燕继荣。在他看来,评价政府改革,机构改革不是重要的依据,“重要的是看它是否坚持了管办分离、政企分开的原则,是否在淡化政府的全能主义色彩”。
“淡化全能型政府色彩”
《21世纪》:在中国这30多年来的7轮政府改革中,机构改革和政府职能转变密切相关,但每一次改革的侧重点又不一样,那么机构改革和政府职能转变这二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燕继荣:机构改革与政府职能调整紧密相关,但又是两件事情。机构改革主要体现为政府机构设置的变更,诸如“大部制”或“小部制”,“大政府”或“小政府”,机构的精简或创立,机构的拆分或合并等。中国之前的政府改革经历了机构精简又扩展、扩展了以后再精简的过程,反复若干次。当然,机构改革或调整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履行职能。原来计划经济体制下,政府职能大部分都属于计划管理,甚至很多属于包办式的计划管理。市场化改革以后,提出一个重要要求,就是政府要转变职能——从计划管理转变为提供更多的公共服务和公共管理。因此,职能转变主要体现为政府职能的变化,它要求重新界定政府到底要干什么、为谁干和怎么干的问题。
现在的基本共识是,政府该做的是提供公共管理和公共服务,包括提供法治秩序、必要的公共管理、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要履行好这种职责,要求政府转换角色,从亲力亲为的全能包办角色,转换为提供制度平台和管理服务的扶持和辅助角色。就如唱戏演出,原来,政府不仅搭台,提供演出设备,还要当编剧、导演;很多时候,政府还要组织演员,或者索性自己当演员,亲自登台表演;甚至演出没有观众,或者担心观众口味不好,政府还要组织观众,或者索性自己拉了人安坐台下实行“参与式观看”。
观察中国现实,政府自己去组织社会生活、组织经济生活、组织文化生活的现象比比皆是。如果民间没有能力和力量来组织社会、经济、文化生活,那由政府出面主导和带动一下,算作示范,也可以理解;如果民间具备能力和力量,而且具有强烈愿望的时候,政府还要主导和包办,那就不可思议。
许多研究认为,中国政府是一个全能型政府,它不仅是一个管理者,而且是一个组织者,一切都是政府一手组织和操办的。实际上,党和政府这样的单一组织,不可能满足多样化的社会生活需求;真正的社会生活,其实不单单是政府和政党组织的生活,还应该包括而且甚至主要就是民间自发组织的社会生活。多样化的社会生活需求与单一化的组织机制,这恐怕是今天中国社会的基本矛盾。
理论和经验都说明,政府改革重在转变职能,而转变职能的主要任务就是淡化全能型政府色彩。所以,我们评价政府改革的时候,机构改革不是重要的依据,重要的是看它是否坚持了管办分离、政企分开的原则,是否在淡化政府的全能主义色彩。
管办分开、政企分离,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转变职能:政府不再亲力亲为,而是转变为提供法制制度的框架和提供公共管理与公共服务。这里,最大的公共服务就是社会福利保障。因此,建立健全社会福利保障体系,是以职能转变为导向的政府改革的方向。
中国政府职能转变的改革以前也做过很多次,大方向没错,但重要的是,政府职能一直没有完全转变过来。所以,政府职能转变还需要继续推进。
《21世纪》:无论是政府的职能转变还是机构改革,都可以看作政府厘清与市场、与社会的关系,寻找政府边界,但确定政府边界的是政府自身,这是否是一个悖论?
燕继荣:从一定意义上说,这确实是一个悖论,不容易破除。只能通过社会、企业的发展,以公共需求来倒逼政府改革。但无论如何,最终总要转变成政府的行动,没有政府的配合,转变职能很难实现。政府中的改革派,可能是破解这个悖论的重要因素。
“政府投资应退出民间能投资的领域”
《21世纪》:这一轮中央政府职能转变,将行政审批作为突破口,原因是什么?未来政府职能转变还需如何推进?
燕继荣:仅从策略上考虑,行政审批改革可能相对容易推进。像国有企业改革等经济领域的一些重大改革,涉及到更关键的一些问题,但也很棘手。
接下来的政府职能转变,首先,行政审批一定要尽可能放弃和减少。因为行政审批属于事前管理、计划管理的手段,需要改为事中和事后管理。
第二,政府公共服务窗口必须要强化,并且要固定化、制度化,因为这是改变政府管理模式的一个手段。
第三,社会保障、社会福利这种公共服务,必须要确立起来,而且要尽可能普遍化和均等化。当然,这肯定是一项长期任务。
第四,充实基层社区的公共服务和管理的供给。因为民众的公共服务需求大部分都在这个层面,而原有的体制重点不是放在这个层面。
第五,社会建设。社会建设包括社区建设、社团建设、公共服务社会化,并要形成竞争机制——要改善基层的公共服务质量,没有竞争显然不行。
《21世纪》:政府想厘清与市场的边界,在经济领域,政府转变职能还需做出哪些改革?
燕继荣:转变政府在经济领域方面的职能,国企改革非常必要,垄断一定要打破,要为民企和民资让路。此外,政府的行为方式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经济增长方式,因此,必须规范政府行为,特别是控制政府的收支。这是经济领域政府职能转变的关键。另外,项目投资、土地审批、产能管理,肯定应该纳入改革范畴。经济领域,存在大量政府投入拉动经济增长,现在显然不能这样做。转变政府职能在于,民间能投资的,政府投资就应退出。最后,政府也要为企业和社会的自主创新提供政策支持,做好服务。经济竞争说到底就是创新动力的竞争。
只有政府职能转变没有机构改革也可能失败
《21世纪》:你将政府向社会购买服务视作政府职能转变的重要任务,但是,即便是一些改革走得比较快的地方,提供服务的绝大多数主体也是官办的行业协会之类的机构,民办机构只是点缀。
燕继荣:其实,不管是官办社会组织还是民办社会组织,关键不在于谁办,而在于是否存在竞争。竞争就要引入公平的评比淘汰机制,否则,即便是民办社会组织也有可能与政府结盟腐败,以获得政府的服务采购。
《21世纪》:在政府职能转变过程中,如果不进行相应的机构改革,是否可能出现这样的结果,这些机构的再次重新自我授权、从而改革回潮?
燕继荣:确实有这个问题。比如,中国的很多开发区都探索出了精简高效的一套行政制度,但近些年很多开发区的这套制度在与原有行政机构的对接中,反被矫正过来,体制复归到原有的那套大而全的制度。这也说明,如果只有政府职能转变,而没有相应的机构改革,整个改革也可能失败。
《21世纪》:无论是政府职能转变还是机构改革,从手段上来讲,都必须管好“钱袋子”和“官帽子”,但近几次的政府改革,涉及这方面的似乎不多。
燕继荣:要管住政府的“钱袋子”,就会涉及到政府体制方面的一些改革,甚至不仅仅是行政体制的改革了。因为这涉及到政府体制改革其他权力——人大、政协对行政机构的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