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
作为优伶与男旦,一代大师梅兰芳复杂的内心世界,在陈凯歌电影中却完全缺席
一口气读了好多篇《梅兰芳》的影评,都没有一篇是从梅兰芳的心理描写角度出发,着实叫我出乎意外——能够游走 于男人/女人(旦角)、中日、中美,国共、艺术/政治等矛盾关系而取得平衡者,近代中国史上应没有第二人吧?若说梅兰 芳是大时代的中流砥柱,我期望陈凯歌能抽丝剥茧,不仅重现他的历史容貌,也对他的内心世界加以剖释。也就是,在“梅兰 芳便是梅兰芳”之外,应该道出一个人为何选择成为梅兰芳。
电影在少年梅兰芳部分便做到这一点。因为剧情安排梅兰芳面对十分明确的两难处境:是顺应传统,抑或开拓潮流? 是尊重伦理,还是寻找自我?个中挣扎,全以人戏合一的手法表现。例如他与业界权威十三燕由同台演出到分庭抗礼,除了经 历成败斗争的外部矛盾,也让观众见证他的内在力量如何由柔弱变成坚强:一个个旧世界的角色如杨贵妃、黛玉和《一缕麻》 中的新寡妇,通过他的演绎和再创造,都被提升到新的艺术境界,使他明白自己与她们一样,只要好好掌握柔性的韧力,连带 观众也将从他的表演中得到新的生存力量。
反客为主,由被动转为主动,不止使梅兰芳获得自由,也把男老生才是舞台主角的时代翻过一页。陈凯歌让十三燕的 郁郁以终紧接梅兰芳迎娶福芝芳,余少卿便达成他在片中的任务——由“成人”到“成家”——大家的“家”——一代优伶总 算从心理上的迂回小径踏上康庄大路。观众陪他忐忐忑忑一路走来亦松一口气。原来,他的精神与情感负担也是我们的。
这种外驰内张并具有渗透力的戏剧效果,却与后半部的《梅兰芳》构成极大反差,导致成为风云人物之后的主人公急 转直下走回被动的老路——他不再是控制事件的那个人,却是被事件牵着鼻子走。换言之,好不容易创造了改变历史的角色, 终究只能把梅兰芳演成大众心目中的那模样。
在黎明一袭接一袭的白西装之下,梅氏对自己的命运亦不再像少年时代的自有主张。不论是与孟小冬的婚外恋,与福 芝芳的鹣鲽情,与事业搭档丘如白的反目,与日本(军)人的亦友亦敌,这个梅兰芳更多时候似是为烘托别人的矛盾而存在。 就连历史中真有其人其事的“刺梅”事件,都因为电影把焦点转移到孟小冬身上而令梅看来比任何人更天真——眼神里总是有 着询问的疑惑:Whyme(为何是我)?
梅兰芳真有那么不了解自己吗?我怀疑。身处艺术高峰的他,真是活得像黎明所演绎的那般无奈、委屈、落寞吗?世 故如梅,我想亦未必。尽管我也认同丘如白这一虚构人物对一代大师的创作力量作如是理解:“谁毁了梅兰芳的这份孤独,谁 就毁了梅兰芳!”——他对意图闯入梅兰芳感情天地的孟小冬发出警告。只是我不希望看见“孤单”只呈现在口头上、面谱里 ,假如它真是梅氏的艺术家特质的重要成分,导演是否有必要呈现孤单的真正来由?譬如,他怎样看待男儿身之内的女儿心? 女装底下的男人心情?优伶与男旦构成梅兰芳的社会角色,但对于这身份怎样影响他的自我价值的描写,却在电影中完全缺席 。
不去处理梅兰芳在性别气质上的方方面面,可会令陈凯歌入宝山但空手回?有趣的是,大多数影评人均把焦点放在《 梅》作为传记影片是否合格,作为导演,陈的成绩可有超越《霸王别姬》,与黎明是否胜任角色之上。性别之于梅兰芳的人生 与艺术,倒像可有可无。致使孟小冬与他一段“男花旦爱上女老生”的姻缘,也只能被处理成普通的一段不伦之恋。一方面不 对梅孟的性别认同探求太多,但又认为影片“四平八稳”、“点到即止”、“温吞气质”,在相对包容的批评语里,似是反映 在探索梅兰芳与重塑其神话之间,创作人与观众仍旧有着许多不想碰的情欲禁忌、历史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