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帆:由沈从文联想到文人相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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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6年11月17日10:07 东方网 | |||||||||
我于1950年进北大,其时沈从文先生刚离开学校,无缘聆听其教诲,失之交臂;但其人其事,耳闻多多,对他的作品更是情有独钟。正巧日前接待一位老学长(他上过沈先生开的课),无意中谈到沈先生,涉及对他不公的评价。据说沈从文出身湘西水乡,未曾上过中学;小学毕业后当过兵,任上士司书,作过屠宰收税员。后来自学成才,受聘为大学教授。当时讲究门第学衔,理所当然受到“学院派”的白眼相加。在西南联大刘文典教授跟同学讲:“沈从文居然也评上教授了。要讲教授嘛,陈寅恪可以一元钱,我刘文典一毛钱,他沈从文那
经他这样一比,引起我的“不平则鸣”。我不禁想起中国一句耳熟能详的成语“文人相轻”。刘文典先生恐怕受封建的门阀思想影响也太深了吧。 其实,沈从文是很了不起的作家。他凭一枝笔创造了响遍全国的“湘西世界”;复旦中文系吴立昌老师评说他是“以他的故乡湘西生活为题材的小说散文,不仅在他全部创作中占的比重大,而且最有艺术魅力,最能显示其风格特点”。又说,“沈从文艺术风格的基调可概括为:自然、清灵、隽永”。这样的评价可谓十分确切,恰如其分。比如,可称之为代表作的《湘行散记》、《湘西》,还有《边城》与《长河》等等,无不情系家乡的水色,因而汪洋浩阔,清奇秀丽。这点西南联大应是慧眼识英雄了。可是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位心志朴素平淡的平民作家竟命途多舛,走过一段艰辛的坎坷路。出于外界强大压力刺激,曾逼使他发展到“精神失常”乃至自杀。据《沈从文年表简编》(沈虎雏编撰)称:“(49年)一月上旬,北京大学贴出一批声讨他的大标语和壁报,同时用壁报转抄郭沫若《斥反动文艺》全文;时隔不久,又收到恐吓信,他预感到即使停笔,也必将受到无法忍受的清算。在强烈刺激下陷入空前的孤立感,一月下旬,发展成精神失常”。幸好不久病情就渐趋稳和。及至三月底,他又“用剃刀把自己颈子划破,两腕脉管也割伤,还喝了一些煤油”(《张兆和致田真逸等》,见《沈从文全集》第19卷),又亏得及时发现并抢救,才挽回他的一条性命。(后被送去精神病院疗养)——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当然,上世纪50年代对他的批判是在劫难逃的,彼此彼此,不值得特别提。但有一个时间表可以备考:1949年1月22日傅作义接受和平解放北平条件,随即北平迎解放;2月3日人民解放军举行盛大入场式;2月23日上午,毛主席离开西柏坡,进城去北平。沈从文在北大受辱正好是北平解放前夕。 回过头来议论一下“文人相轻”,这是刘文典那句话引发的。他对沈从文的闲话是对一代名家的污蔑。老实说,他不配对沈先生评头品足,起码后者的名望要比他大十倍(用现成的比喻:沈从文如果值一毛钱,刘文典教授只值一分钱);也只能用“文人相轻”一典来解颐了。此典流传世上都快两千年了,可见有其普遍性;它出自曹丕的《典论·论文》首句。他只认为相轻成习,品评文学难以有持平之论。原因在于“文非一体,鲜能善备,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由此推论,刘先生所教的课目,可能比沈从文所开的《小说作法》之类更能登大雅之堂吧。“文人相轻”还有一种私心作祟,是借贬低别人抬高自己;而刘先生之所以找出个沈从文来与自己比,更是因为沈从文没有任何学历而厕身教授行列,便生愤愤不平之慨!不过我想,个别自视过高而恣意奚落同行者,或具有门户之见彼此脚碰脚而冷讽热嘲者……也时有所闻,就不足为奇了。 问题是“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放诸四海皆准,这就发人深思了。记得曾在一份晚报上读到一位前辈方家的文章,洋洋洒洒,列举了不少关于大师的“文人相轻”的逸事: 欧阳修不喜欢杜诗;苏东坡不喜欢《史记》;王夫之力诋曹植;列夫·托尔斯泰认为贝多芬是一个嗜好和欲望的引诱者,他的第九交响曲是离开人类的作品;莎士比亚根本不懂得描写人物,连第四流诗人都算不上;弥盖朗琪罗和易卜生也一无可取;雨果非常鄙薄司汤达,他带着极大的轻蔑评论《红与黑》:“我试着读了下,但是不能读到四页以上”……。 对于这些属于所谓“文人相轻”的掌故,他可没有提半句“文人相轻”,而是通通干脆归诸“偏见”,不失为中肯合度。因为偏见是人所难免的,特别是艺术上的偏见。上述几位世人公认的一代宗师,其艺术趣味尚且如此偏颇、狭窄,遑论其他?恐怕一百个人会有一百种不同的艺术趣味。《阳春白雪》固然曲高和寡,《下里巴人》也不见得人人都能接受。 君子坦荡荡,偏见毕竟有所“偏”。我记得中国还有一句自古而然的话,叫做“惺惺惜惺惺,英雄重英雄”;而且我还知道很有些具有大家风度的文人学士,他们大都“肚大能容”,恢宏倜傥。因此,“偏见”自不便以偏概全,何况“文人相轻”?作者:林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