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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绪源:鲁迅的一段心灵轨迹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11月28日09:34 东方网

  《铸剑》是鲁迅小说中最好看的作品之一,其可读性与直接感染力,惟《伤逝》可与比肩。小说的情节十分精彩,大开大阖,每一步发展都出人意料;气氛上也是动静交织,紧张与荒诞相交叠,逼着你一口气读下去。但读完后,你既觉得充实,有一种审美的愉悦,同时却也会茫茫然,因为一下子很难弄明白,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

  小说中的眉间尺刚满十六岁,就被母亲派以重任,要他带上亡父生前铸就的剑,去找
国王报仇;十六年前,因为宝剑炼成了,国王怕再有别人得到这样的好剑,就拿铸剑人的脖子试了剑锋;其实父亲早有预感,所以同时炼就雌雄二剑,而把雄剑留给了未出世的儿子;儿子上路了,但一切都不顺利,没找到机会不说,国王却已得到密报,派人来抓他了;这时出现了神秘的黑衣人宴之敖者,愿意替他报仇,但要借他的头和剑;眉间尺没有多犹豫,提剑从后面砍下了自己的头,把自己的“性命和宝贝”一齐交给了黑衣人;黑衣人带着剑和头上门去为国王表演,让人头在煮沸的鼎里唱歌,当国王凑到鼎前观看时,一剑砍下了国王的头;两颗人头在沸水里互咬起来,眼看眉间尺要吃亏,黑衣人又举剑砍下自己的头,三颗头一起混战,终于把国王的头咬烂了;三个头颅煮成了骨头,分不出彼此,最终只能一同放进金棺落葬。

  很多研究者都想从故事里找出意义来,有的将它归为“复仇”,有的将它提升为“革命”,还有人干脆称这是向国民党“四一二”政变发出的复仇宣言。然而,鲁迅在文末明明写着“一九二六年十月作”。这离“四一二”政变还有整整半年。虽说他当时还没定稿,又把它从厦门带到广州,但最后也是在一九二七年的四月三日定稿的(可参阅《鲁迅日记》),这离“四一二”还有九天,离国民党在广州发动的同样性质的“四一五”政变,则还有十二天。鲁迅不可能未卜先知。但敏感如鲁迅者,一定也会体验到当时黑云压城的气氛,这在他的心理上和作品的叙述中,当会有所反映。这我们将在后文谈到。

  至于“复仇”,当然是小说的题旨之一。但鲁迅花了这么多时间推敲,如此用力地写成的作品,如果仅仅就是为了演绎一个离奇的复仇故事,那又不太像是鲁迅的所为。有人认为《铸剑》是鲁迅创作的“武侠小说”,宴之敖者体现的是中国的“侠义精神”,我想,他也是把复仇视为作品的全部内核了。的确有这样的作家,他们的创作就是为着津津有味地讲述一个自己感兴趣的故事,至于故事有无意思或意思的大小,并不是他们的主要关切所在。但鲁迅决不是这样的作家。——事实上,在复仇故事背后,还暗藏着一个故事,那是鲁迅自己的故事。

  一般读这篇小说,最易受到感染的场面,大致有这样几处:一是父亲当年炼成宝剑时,白气腾上半天变成白云,转眼又变成绯红色,连地面也开始动摇的骇人景象;二是眉间尺遇到黑衣人后,两人的怪异的对话,眉间尺取出青剑果断地削下头颅,随后狼群吃掉眉间尺的身体,黑衣人击退狼群,以及他那尖利、奇崛而又充满古意的高歌;三是黑衣人到国王的殿上表演,眉间尺的头颅在鼎里旋转并唱歌,直到大王的头被黑衣人砍下,三颗头的鼎中大战;当然还有第四,即大臣和姬妾讨论国王的后事,左右为难,以及最后那热闹而尴尬的葬礼。但我们不可忘记,除了这些过目难忘的场面之外,小说的开头,还有很大一段,是有关眉间尺抓住老鼠,却又犹豫不决,想杀而不忍杀的描写。这一场面也值得推敲,我甚至以为,其重要性未必低于上述场面,只不过它不太显得离奇和强烈罢了。许多论者都认为小说主角应是黑衣人而非眉间尺,但既然如此,一向在小说结构上极为严谨的鲁迅,何以要辟出那么大的篇幅详写眉间尺的日常生活和心理,以至占去了全文几乎四分之一的地盘?当然其中也包括了母亲诉说国王的杀父之仇,可母亲醒来之前的笔墨,决非“起兴”之类的点到即止。小说第二节,写眉间尺带剑上路,在遇到黑衣人之前,也是一路详写,这又是为什么?同时,我们不可忘记,《铸剑》原来的篇名,就叫《眉间尺》,后来收入《故事新编》时,为了每篇都统一为两个字,这才改为现名。从中也可见出,眉间尺不是次要人物,其重要性不会低于宴之敖者。

  我阅读《铸剑》,总会想到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二者的开场有很多共通处:都是在毫无准备的前提下,接受一个神圣的杀人使命——为父亲复仇。莎翁让他的人物在接到使命后痛苦犹疑,从而引出后面长长的剧情;鲁迅则让人物在接到使命前先展露了他的犹豫、不果敢,让母亲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让眉间尺自己先觉得这样下去将一事无成,然后才是母亲说旧仇。鲁迅所要写的,正是眉间尺从一个不更事的优柔少年,到镇静地带剑出行,到渐渐发现报仇之路的无比艰险,最后,在遇到黑衣人后,他变得果敢而决绝,毅然地交出了自己的性命和宝剑;此后,在沸鼎里与国王的头相遇,他毫不犹豫一口咬了上去,直至最后,真正报了仇,才与黑衣人相视而笑,一起仰着脸沉下鼎底。小说与其说是写了黑衣人的侠义故事,不如说是写了眉间尺的成长,写了他在黑衣人帮助下完成了惨烈的使命,写他如何从一个柔弱少年变成了一柄复仇的利剑。

  人们往往注意到黑衣人身上有鲁迅自己的影子,比如他与眉间尺的对话,无论语气还是内容都很像作者的《野草》中的断片;又比如,鲁迅自己就曾用过“宴之敖者”这一笔名(1924年)。这都是无疑的。但在眉间尺身上,却也同样(甚至更加)有着鲁迅的身影。小说一开始,眉间尺看见掉到水瓮里的老鼠“单露出一点尖尖的通红的小鼻子”时,作者写道:“他近来很有点不大喜欢红鼻子的人。但这回见了这尖尖的小红鼻子,却忽然觉得它可怜了……”我们知道,鲁迅在厦门大学时,和另一位学者产生了很大的矛盾,以后竟至于差点儿要打官司。那段时间鲁迅的文章里,以厌恶的口气提到“鼻”或“红鼻子”的不在少数(《故事新编》中的《理水》即其一)。眉间尺与母亲对话的气氛,也很真实地反映了鲁迅家中的母子关系。眉间尺带剑上路,所看到的城里人呆滞麻木的表情,以及热衷于做看客的情形,同样显出了鲁迅式的目光。他身上带有锋利的剑,别人不知道,动辄来欺负他,他只恐自己的剑误伤了人,这种心态,分明也是鲁迅式的。尤其是,看客们围上了他,呆看着,谁也不开口,“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得。”这种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不也正是鲁迅的态度吗?而后来,当眉间尺的人头在鼎里高唱起了怪异的歌,那眼珠忽然变得秀媚,歌词忽然变成:

  阿呼乌呼兮呜呼呜呼,

  爱呼呜呼兮呜呼阿呼!

  血一头颅兮爱呼呜呼。

  ……

  我们知道,鲁迅向来是不喜欢“爱呼呜呼”的,他这样写,既是“开开玩笑”,又必然是有所指的。指什么呢,恐怕就是指发生在两年前的那场“我的失恋”的风波吧。从这些地方都能看出,眉间尺身上确有鲁迅的影子。

  写《铸剑》时的鲁迅,已经不是当年那位写《呐喊》和《彷徨》的小说家了,他在此前写了《朝花夕拾》和《野草》,他的笔已经愈益走向“有我之境”,即使明知道自己所写的是小说,他也会在小说中加入不少杂文的成分。虽然他事后也感到不满,说过《故事新编》中的作品“从认真陷入了油滑”,但他已没法改变。但这样写也有好处,那就是让我们看到了鲁迅对于自己、对于现实的许多深层的思考。

  在《铸剑》中,我以为,那可以称之为“文眼”的段落,就是眉间尺与黑衣人的对话,以及他毅然地交出了自己的头和剑。在当时,鲁迅已经看到国共合作行将破裂,“国民性”难以改变,知识界乌烟瘴气,而一己的力量极其微弱,“铁屋子”的恐惧依然缠绕不去。他希望有更强的正义的力量出现,他愿意交出自己,投入进去。“五四”时期,他就曾在须得“听将令”时有过积极的配合,到这时,他更希望能有新的宴之敖者让他“引为同志”。尽管后来的历史事实无比曲折,尽管鲁迅一旦投入阵营后仍然着保持独立的思考,并常与“奴隶总管”式的人物发生剧烈冲撞,但这毕竟是二十世纪前期中国和世界最有思想的知识分子们所曾有过的真实的心路历程。二十一世纪的知识精英大概不会再有这样的决断了,而我们不可忘却当时的时代,它离“红色的三十年代”仅有三四年的距离。

  我不仅从《铸剑》中读出了干将、莫邪的史迹,我更从这里读出了鲁迅自己的心灵史。


作者:刘绪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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