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废除伪科学辩论不必拳脚相加

　　学术论争，必须要有理性，这个理性体现在技术上，即彼此要讲道理，但讲的必须是一个道理，不能各讲各的道理。

　　作者：张鸣

　　中国有句老话，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惜中国君子不多，所以，我们日常所见，还是既动口又动手，甚至还要加上武器：从板砖凳子到真刀真枪。有时候明明说好了是讨论问题，但说着说着，还是恶言相加，最后拳脚相加，嘴巴的问题，拳头解决。

　　凤凰卫视的“一虎一席谈”，是目前国内罕见的直播节目，正因为直播，难免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前不久就有一挡。那次争的是要不要把“伪科学”这个词，从科普法中取掉的问题，一上手，不仅双方嘉宾火星四溅，不断地在对方说话的时候打断话头，连观众席也在大声地助威，全场嚷成一片，最后为了一个嘉宾身份是否北大教授的插曲，双方差点动起手来，观众有的竟然要下场助拳，直到节目结束，还有人恨恨连声，扬言下去单练。幸亏主持人是一虎，虎威尚在，否则，真的在全世界电视观众面前打成一团也未可知也。

　　在讨论伪科学问题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身份问题，大家争得面红耳赤，血脉偾张，张拳欲抡，让我想起当年在农场的时候，一次，也是在闲扯一个“国际事务”的时候，周围公社的一群农民忽然争论起马克思到底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来了，一派主张法国，一派主张英国，最后决定表决，以多数为胜，结果，主张马克思是法国人的占多数，大家于是认可马克思是法国人，接着再往下讨论国际事务。看来，我们的这些学者，包括那些自以为有点文化懂科学的观众们，其讨论问题的气度和智慧，还不如当年的那些农民，马克思是不是法国人，某人是不是北大教授，跟讨论的议题没多少关系嘛！一个既然不敢理直气壮，干吗非要顶着个北大教授的头衔去？一个既然知道有假，干吗非要叫真撕破人家的脸皮？

　　当然，即便直播现场不出现身份问题的插曲，也一样有可能打起来，因为这场辩论，在此前就已经火药味十足，双方早就唇枪舌剑，招招都往对方要命处下家伙，从一开始就有你死我活的意思，双方都宣称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反正不是你大非，就是我大非。

　　这些年来，看了学界许多场学术论争，几乎每次都是一争就争成了大批判，双方在纸上或者桌子上恶语相加，指着鼻子叫骂，有理的得理不饶人，没理的无理搅三分。心平气和的讨论，绝对是一种学界的奢望。都知道“我拼命地反对你，但拼命地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句格言，但操作起来，谁都不能容忍对方说话，双方都觉得对方的话，简直一点道理都没有，不仅绝对错误，而且荒唐透顶，说出来，就是放毒。就是赶上比较讲道理的人，碰上对方说起来真的没道理，却侃侃而谈的时候，大多也压不住火，非得挽起袖子上去，让对方哑火而后止。

　　大概我们的学者已经习惯于大批判，习惯于批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没有心平气和的态度，没有容忍别人讲话的雅量，更没有尊重对方的习惯，只要是争，就得分出个高下来，分出个是非来，而且非得我全是，你全非，你对点，我也对点都不行，那就是和稀泥，中庸之道，再进一步就是人格问题，道德品质问题，是人不是人的问题全出来了。也许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想着要有点费恶泼赖精神（fairplay），争着争着，自家的家底那点货色就冒出来了，最后非吵成一锅粥不可。幸好多数学术论争都是在纸上打架，否则，也难免像“一虎一席谈”那样，恨不得打起来。

　　嘴巴上的学术争论，可以靠拳头来解决吗？显然不能，如果能的话，黑社会老大或者

拳击高手直接转成学术泰斗便是，要学界干吗？学术论争，必须要有理性，这个理性，体现在技术上，即彼此要讲道理，但讲的必须是一个道理，不能各讲各的道理，至少是彼此可以相通的道理，必须讲逻辑，讲推理。更重要的是，论争的双方，必须尊重对方，必须有起码的容忍和冷静，尤其是明知道对方胡说八道时，依然要耐住性子听对方讲完，因为，所谓的“胡说八道”，很可能只是你当时的一种感觉，不一定准确，你这样感觉的时候，很可能对方也这样感觉你。从某种意义上说，能否容忍对方的“胡说”，是心平气和讨论的关键。在这种时候，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对方的“胡说”，争论才会变得有价值，才会进行下去。

　　当年，佛教西来时，不知道开过多少次佛学的“学术讨论会”，各门各派之间，坐在一起讨论，从来没有打起来过的时候，最后都能有个高下之分。因为，大家都有戒嗔、戒怒的修养。佛界不是学界，但佛界讨论的态度，学界似乎应该学一点。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政治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