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与改良
20世纪我们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些中文词汇,比如“政治”、“经济”、“哲学”、“民主”、“宪法”、“组织”等,都是梁启超最早从日语引入中国的。在日本和欧美流亡期间,他被当作中国新的政治和知识领袖来接待。在梁启超的故乡广东新会茶坑村,至今还流传着一个故事:抗战时期,扫荡的日军经过茶坑村,听说这是梁启超的故乡,就绕道而去,因此保全了整个村庄。
刚到日本的梁启超,曾与革命派领袖孙中山走得很近。革命派元老冯自由回忆道:“已亥夏秋间,梁启超因与中山往还日密,渐赞成革命。”他还一度联合康有为的13位弟子写信给老师说:“国事败坏至此,非庶政公开,改造共和政体,不能挽救危局。今上(光绪)贤明,举国共悉,将来革命成功之日,倘民心爱戴,亦可举为总统。吾师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娱晚景,启超等自当继往开来,以报师恩。”
康有为得知梁启超的革命倾向后,非常生气,立即令其离开日本,到檀香山办理保皇会事宜。表面上,梁启超听从老师的话,离开了日本,不怎么与革命派来往,但在心里,逃离康有为的羽翼的想法日渐增长。
在致康有为的信中,梁启超说:数月来,和您议论起时事,总是出现矛盾,很难领会您的意思,最后只能表面上答应,回家后头痛目眩。对于“教父”的这种“弑父”情结,除了政见日渐不同,也由于一个实际原因:经济。他最终无法独立,有这方面的原因。
梁启超流亡海外十余年,主要靠卖文维持生计,生活相当清苦。而康有为出逃国外后,声称自己持有光绪帝的“衣带诏”,从东南亚到北美,一路以保皇为名向广大华侨募捐,大肆聚敛钱财,掌握了保皇党捐助的百万美金巨款。梁启超认为,康对自己的接济并不充分,对此颇为不快。
到檀香山组织保皇会后,梁启超又对当地华侨说,他组织保皇会,名为保皇,实则革命。一下子得罪了改良、革命双方,大家纷纷指责他“挂羊头,卖狗肉”。1903年,梁启超到美国游历考察数月后,言论再次大变,从前所深信的“破坏主义”和“革命排满”的主张完全放弃,从“思想上的迟疑不决”,转变为“坚定认同改良主义政治目标”。
梁启超对革命的忧虑在于:以中国之大,国情之复杂,民众之低素质,倘若搞起革命,定会动乱多年,而收拾动乱的人,一定是有极大本领和权术的独裁者,这是他所不愿看到的。
声讨袁世凯,讨伐张勋,与康有为决裂
1905年,日俄战争爆发,立宪成为大势所趋。清政府令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并暗中请身在日本的梁启超做枪手,起草考察报告《世界各国宪政之比较》。梁启超以通缉犯身份流亡海外,却直接介入最高层的政治决策。
辛亥革命爆发,清政府被推翻之后,知识分子大多满怀憧憬。鲁迅曾回忆说,民元之时,他也“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梁启超也回国了,并介入政权内部的实际操作,自称“非国务大臣不做”,两度出任阁员,先任司法总长,后任财政总长,一战期间还曾参与外交,从“理论的政谭家”变为“实行的政务家”。
对于梁启超在民国的政治表现,许多人并无好评。有人说,“任公当财长,任内未能兴一利,革一弊。”周善培认为原因在于,“任公有极热烈的政治思想、极纵横的政治理论,却没有一点政治办法,尤其没有政治家的魄力”。
民国财政史专家贾士毅在梁启超决意不再做官后拜访他,梁的一段话可看做他告别政治回归学术的原因:“从民国二年秋间参加熊内阁主持司法部,直到民国六年夏天在段内阁担任财政总长,对于政事都没有一件收到积极的效果,可说是自己没有做好,所以也就不愿再发表什么政论,免得给人家说闲话。”
与袁世凯的合作让梁启超背上了“卖朋友,事仇雠”的骂名。起初,他对袁世凯抱有共和及立宪的希望,因此做了袁世凯政府的司法总长,等到洪宪帝制复辟,他又联合自己在湖南时务学堂时的得意门生蔡锷,发动讨袁的护国运动,迫使袁世凯下台。
袁世凯宣布称帝后,梁启超写了著名文章《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袁世凯得知消息后,派人给梁启超送来一张20万元银票,给梁的父亲祝寿,交换条件是这篇文章不发表。梁启超将银票退回。后来他回忆说:“袁世凯太看人不起了,以为什么人都是拿臭铜钱买得来。我当时大怒,几乎当面就向来人发作。”
两年后张勋复辟,康有为是其最依赖的军师。当康有为在《上海周报》上发表《为国家筹安定策者》,公开主张清帝复辟时,梁启超立即发表《辟复辟论》,矛头直指康有为,明确指出此文的实质是“党袁论”、“附逆论”、“筹安新派”。复辟一发生,梁启超立即随段祺瑞誓师马厂,参加武力讨伐。他不仅代段祺瑞起草了讨逆宣言,而且以个人名义发表反对通电,斥责其师为“大言不惭之书生,于政局甘苦,毫无所知”。
至此,康梁公开决裂,康有为当着梁启超学生的面痛骂“梁贼启超”,并在诗中怒斥其为专食父母的枭獍。1927年康有为去世后,梁启超见他“身后萧条得万分可怜”,赶紧电汇几百块钱,才草草成殓。之后,又戴孝守灵,大哭三日。
“知我罪我,让天下后世评说”
梁启超的最后10年,多在书斋与大学讲坛度过。这时候的他,已经把精力放在培养“新民”上。对于民主制度建设与民主素质教育孰先孰后的问题,他最终选择了改造国民性。
一战后的欧洲之旅,让他对于西方的态度再次改变。他没料到,曾让无数国人艳羡不已的欧洲物质文明,竟在自相残杀中毁于一旦,陷入“一片沉忧凄断之色”。在伦敦,他下榻的高级酒店连暖气也没有,甚至连火柴与糖也成了稀罕物品。好吸纸烟的他,自叹“没有钻燧取火的本领”,“只好强迫戒掉了”。
年近50的梁启超,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试图从西方的强盛中寻找中国的救亡之路,最终却感叹,“谁又敢说我们素来认为天经地义尽善尽美的代议政治,今日竟会从墙脚上筑筑动摇起来?”“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又想到,东方文化中重视精神文明的传统,或许可以补救西方过度崇拜物质文明的观念。他又回到自己起步的地方,试图从古老的道统中寻找新的药方。
随着新文化运动对旧文化的摧毁,向来立于时代潮头的他,似乎成了新时代的遗老。列文森统计过7年里的《新青年》杂志,“仅发现两处提到梁启超”,其中一篇是批判了梁启超的某篇文章。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得病多年,家人屡劝就医,总嫌“费事”。直到1926年初,尿毒症加剧,小便中时常带血,才去协和医院治疗。协和当时是中国最好的西医医院,却在梁启超身上进行了一次失败的手术。最初的检查中,医生发现其右肾有一黑点,诊断为瘤,遂以手术割除,但仍未好转。之后才发现,手术割掉的是健康的肾,这是导致梁启超早逝的最重要原因。不到3年,梁启超在协和医院病逝。
手术失败后,舆论一片哗然,反对西医的声音越来越大。梁启超写了一篇题为《我的病与协和医院》的文章,详述了自己手术的经过,公开为协和医院和西医辩护:“我还是继续吃协和的药,病虽然沒有清楚,但是比未受手术之前的确好了许多。”
医史学家程之范说:“梁启超主要是考虑到当时西医刚进中国,老百姓对西医还缺乏认识,如果这时对协和医院大加鞭笞,最终吃亏的恐怕是老百姓。”
梁启超的确抱着“愿为众生病”的想法。他说过,“我的乐观,却是从一般人的悲观上发生出来。我觉得这五十年来的中国,正像蚕变蛾、蛇蜕壳的时代。变蛾蜕壳,自然是一件极艰难极苦痛的事,那里能够轻轻松松的做到。只要他生理上有必变必蜕的机能,心理上还有必变必蜕的觉悟,那么,把那不可逃避的艰难苦痛经过了,前途便别是一个世界。”
作为过渡时期影响最为深远的人物,梁启超之死,与谭嗣同的断头类似,或许就是一种不可逃避的艰难苦痛:维护自己所坚持的信念,即使自己是受害者,并为之付出了生命——梁启超一生善变,但“变”的宗旨和目的却不变,“我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就是爱国。我的一贯主张是什么呢?就是救国。”
(参考:《饮冰室合集》,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篇》,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勒文森《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张朋园《梁启超与清季革命》、《梁启超与民国政治》,桑兵《庚子勤王与晚清政局》,张灏《梁启超与中国思想的过渡》,吴其昌《梁启超传》,李喜所、元青编著《梁启超传》,感谢羽戈的大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