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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袁世凯

http://www.sina.com.cn  2009年11月02日10:51  南方人物周刊

  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袁世凯

  本刊记者   李宗陶   发自项城、广州

  对袁世凯,人们有过许多称呼:袁项城,是借用他的祖籍地;袁宫保,是用清廷所赐“太子少保”衔,当上民国大总统之前,这是他最喜欢的称呼;大总统,从他53岁叫到56岁,但长子袁克定即使在新中国成立后,提起父亲依旧称“先大总统”;洪宪帝,从1916年1月1日到3月22日,共83天;卖国贼、窃国大盗,从民国叫到新中国,出现在历史教科书里。

  他的后代在上历史课的时候,不是“无地自容”,就是“回家暗自流泪”。

  广州市社科院研究员骆宝善精研袁世凯20多年,能一眼辨认出袁氏手迹。“我读书的时候,袁世凯是窃国大盗;我在中大教书时,也跟学生说袁世凯是窃国大盗;直到我退休了,才能不这样讲了。”

  “过去史书上说,袁世凯是个纨绔子弟,其实不是这样。从同治十三年到光绪三年,他正正经经在北京读了4年书,长进很大。他自己说过,那几年,为了要博一个功名,他读书累到吐血,都没考取一个举人,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骆宝善忽然记不起袁世凯某年乡试所作的挺不错的联句,女儿悄悄递进来一张纸条:“光绪五年:重门惊蟋蟀,万瓦冷鸳鸯。”字是骆宝善的妻子刘路生写的。夫妇俩都是袁世凯的研究者,连女儿对袁世凯也很熟悉。

  “袁世凯留下来的东西,是一批家书和向清朝政府报告的文牍。从家书中看,他的思路很清晰,考虑事情很周密,对事情的把握和分析,肯定在同龄人之上。”骆宝善主持了国家“七五”社科规划基金资助的“袁世凯研究”项目,他主编的《袁世凯全集》囊括了所有已发现的家书和文牍,将在2011年夏天出版,计30卷,2500万字。

  这个人

  袁静雪(原名叔祯,袁世凯三女)印象中的父亲总是军人派头:黑呢制服,站或坐时,腰背挺直;平常少有笑容;生气时骂“混蛋”,气极了,“混蛋加三级”;待部下很客气,但他们都很怕他。有人夸张地说,袁世凯坐在那里,睛光四射,像一只老虎。

  在中南海的时候,袁世凯吃饭时要奏军乐。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记道,每当军乐声起,总管太监张谦和的嘴就会因生气而变扁:“简直钟鸣鼎食,比皇上还神气!”

  统领军人,对袁世凯来说,“比起做文章来,到底容易多了”。一次闲谈,张之洞问袁世凯练兵的秘诀,袁世凯说:“练兵事看似复杂,其实简单,主要是练成‘绝对服从命令’。我们一手拿着官和钱,一手拿着刀,服从就有官和钱,不从就吃刀。”

  国民党人杨思义回忆说,“袁世凯深知人情,除了威胁之外还有利诱,事情便可圆满。”

  被清廷开回原籍彰德(今安阳)洹上(村名)3年,袁世凯不仅仅是湖上垂钓,他实在是很忙的:外界消息源源不断汇总到他这里;留日学生回国,多绕道来拜,家中常常宾客满堂,他则视各人的才能,分别给待遇、给资助。所以许指严在笔记中说,那两年里几乎每个月都有革命党揭竿而起,“皆袁之金钱蒸发力也”。

  袁世凯待人接物,礼数周全,出手大方。

  孙中山、黄兴、陈其美分别在京受到过袁世凯的隆重招待。袁世凯把自己所住的石大人胡同迎宾馆腾出来,让孙中山下榻,以示恭敬,把总统府搬到铁狮子胡同陆军部(今张自忠路3号)。孙中山曾经对人说:“袁世凯真能办事,气度也不凡;虽然习惯于玩权术使诈,但也是迫于时事,不得不这样。”他还细述了见面时的观感:“跟他刚一见面,他是至诚至真的样子;进一步谈,你会发现他话中有锋芒,眼光四射,一般人是窥探不到他的真心思的。我是心中存疑,所以也以一派城府相对。等到日后看他做的事情,全跟说的不一样。他真是一个魔力惑人的命世英雄啊!”

  在官场

  袁世凯早年亲近康有为,与之称兄道弟,是强学会中第一个捐银的人。甲午战败后,他内心深处是倾向变法维新的。他对于西法的了解,不在康有为之下。他上奏光绪帝的新政万言书充满了新鲜气息和要求变法的急迫,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先进:采用西法,彻底更张,对清廷的用人、理财、经济、军事、外交实行全面改革。

  晚清时期,跟袁世凯关系最密切的要人有3个:李鸿章、荣禄、奕劻。

  袁世凯从朝鲜回京后,官居二品,是管辖温州、处州两府的道台。当时军机大臣是翁同龢、李鸿藻、荣禄;李鸿藻尤其器重袁,荣禄也附和。

  荣禄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据说驭袁有术。因他出面保全,小站时期的袁世凯才渡过了胡景桂弹劾案的危机,非但未受惩处,反而受到清廷嘉勉。从此,二人过从甚密。戊戌变法时,康梁及谭嗣同要袁世凯杀荣禄,是对二人的交情没有吃透。

  袁世凯真正建立政治威信是庚子年间的义和团事件。当时华北大乱,山西乱、山东乱、京城也乱。袁世凯从小站兵营急赴济南到任山东巡抚,铁腕镇压,“清内匪以安民生,慎外交以敦睦谊”,为清廷立下汗马功劳。

  李鸿章是最早用袁世凯的人,但他的资深幕僚张佩纶(张爱玲的祖父)对于袁世凯的看法前后变化很大,从早年的欣赏转变为日后的厌恶,认为李鸿章晚年昏聩,用错了人。在给军机大臣李鸿藻的密信中,张称袁是“小人之有才者”。

  胡思敬在《国闻备乘》中明白写道:“光绪末年,小人阶之以富贵者捷径有二:一曰商部,载振主之;一曰北洋,袁世凯主之。”后来当上北洋政府陆军总长的段芝贵本由巡捕起家,是一个供达官差遣的走卒,因捉得袁家逃仆,袁世凯大喜,赞他有才,叫他捐了个道员,然后上折保荐;后来段芝贵重金购歌妓杨翠喜献媚于庆王府载振,一夜间成了封疆大吏。

  处在这样一个龌龊官场中的袁世凯,所用之人,差异很大。中国第一批留美幼童中的很多人,如唐绍仪、詹天佑、梁如浩、梁敦彦等,以及严修、胡景桂一类正人君子,都受到过他的重用。一些流品颇杂的人物,也被他收到麾下,如杨士琦、梁士诒、朱家宝、赵秉钧、凌福彭……而袁世凯自己,从朝鲜回国后攀结李莲英等人的丑行也已被日本学者揭开;即使在山东巡抚、直隶总督任上,他也是要每年进京“走动”的。

  他的威势由他50岁寿辰的场面可见一斑:京城寿帖卖空;北京锡拉胡同袁府贺客盈门,达官亲王争相献媚。李泰棻笔记中说,此前那桐(大学士,当时与袁世凯都任外务部尚书)去请京剧泰斗谭鑫培为袁祝寿,想破例演两出戏,谭老板半开玩笑说:“中堂如肯给我请个安,我就来个双出。”话音未落,那桐已一请到地。

  埋葬了清王朝,用什么代替它?

  1905年日俄战争爆发,日本战胜俄国,给了清廷一个救命稻草般的启示:议会是个好东西。

  日本在1889年有了议会,而俄国在这次战争之前没有。伊藤博文(曾任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劝告中国的钦差大臣,皇帝如果把宪法钦赐给国民,就可以继续位居万民之上而不受束缚;无论如何,最高权力不能落入人民手中。

  1906年,慈禧宣布即将建立宪法体制;1908年,她颁布预备立宪诏书,以9年为预备训政期。

  1911年4月,清政府实行政府改组,指定了一个“内阁”,13个阁员中满族9人,汉族4人。

  6个月后,辛亥革命爆发。

  很快,华中、华南、东北几省,相继宣布脱离满清,实行独立。

  每省都由“新军”的指挥官担任督军,与省议会共同组成新的省政府。其实质,费正清认为:“就是一省的温和改良派,以宣告独立来继续他们的士绅统治,摆脱了北京的控制而维持住了他们在地方的政治、经济控制权。他们远远无意于社会革命,这场革命也谈不上群众参与。”

  延续了268年的清王朝、绵延了2132年的帝制(从秦始皇统一中国算起)是灭亡了,问题是:怎样埋葬它,用什么代替它?

  让我们看看总统大选的一幕吧——

  1912年10月6日,宣武门大选会场被三四千“公民团”团团包围,另有正式军队荷枪实弹,往来梭巡。在众议院会场,国民党、进步党及各小党派议员共到759人,需投票3次,检点人数、发票、投票、唱票,每次约需4小时,至少要两三天才行。

  洪帮首领张尧卿率领的这支“公民团”,本色是流氓。他们代表“民意”警告每位议员:不选出袁大总统,不准出场。进步党议员籍忠寅、田应璜、张汉、廖宗北、彭邦栋等一干瘾君子烟瘾发作,涕泪满面,哈欠连天,然“公民”无情,决不通融。烟徒们抓耳挠腮,捶胸顿足,扯发撕衣,出足洋相。后来,他们在会场里乱窜,到处寻找国民党议员,又是拱手,又是敬礼,苦苦哀求,让他们放弃自己的意愿,赶快选出大总统,好早早散会。

  进步党本部送来两担面包点心,说是拥护袁总统的议员们用的,送进去了;国民党本部也送来食物,送不进去,“公民”们破口大骂“饿死活该”,国民党议员惨遭挨饿。

  第3次计票时,天已经黑了,议员们不得不在袁世凯和黎元洪之间做出选择,袁终于得票过半。主席汤化龙大声宣告袁世凯当选中华民国第一届大总统。掌声稀稀拉拉——国民党议员不鼓掌;进步党中老者、病者、饥饿者、发烟瘾者,疲极无力,也不愿意鼓掌。会场外,“公民团”听说选举完毕,领了报酬一哄而散。

  4天后,就任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大总统的袁世凯身穿陆海军大元帅钴蓝色礼服,头戴叠羽帽,乘着八抬彩轿,出现在故宫太和殿前。他宣誓就职后,文武官员都呼“万岁”。他登上天安门城楼检阅两万多人的部队,是乘坐二人肩舆代步的,现存的一张照片中,那轿夫的肩头刚好在大总统的足下。

  一年多后的1914年12月23日,在历代帝王都举行过祭天仪式的天坛,袁大总统也“祀天”,他是乘坐钢甲小汽车去的。从新华门到天坛,沿途加铺黄土,这是皇帝出行的礼节。

  章太炎说,“袁公就职岁余,渐恣肆”。

  外国观察家们依据他们对中国少得可怜的知识,曾坚信在中国,皇帝是需要的。美国政治协会首任会长古德诺,经短期访问中国、因而被认为通晓中国事务的前哈佛大学校长查尔斯·艾略特安排,为袁世凯当宪法顾问。古德诺根据在北京一年半的经验得出结论:“中国缺乏它要表现的自由民主所应具备的法制、个人权利,甚至纪律都没有,因此,专制应该继续下去,直到它发展出对于政治权威有更大的服从、对于社会合作有更大的力量、对于私人权利有更大的关注之后再说。”

  古德诺不幸落得一个坏名声,因为他似乎在理论上支持了袁世凯的复辟,而袁世凯预先支付给顾问50万金的支票。唐德刚看过那篇专门写给袁世凯的《共和与君主论》原件后,评论道:“从法理、学理和史实角度来看,这篇谬论不算太谬,但古先生谬在老学究的政治天真,以及与中国近代政治史的脱节。”

  暗杀时代——谁暗杀了宋教仁?

  辛亥革命后,国内和国际舆论一致认为:中国当时的局面,只有袁世凯有资格、有能力出面收拾。这个能力,主要是指他拥有武装力量。

  据美国陆军参谋处资料,当时,袁世凯的北洋系部队大约有16.4万人;而南方革命党的民军,据日本陆军武官估计约有40万人——人数的优势与它的缺乏训练、纪律不良、军械庞杂、缺少合格官佐的劣势相抵消。

  1912年2月16日下午3时15分,外务部大楼,两天前还不肯剪辫子的袁世凯兴致勃勃,让蔡廷干为他剃了个光头。两天里发生了许多大事:孙中山辞去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之职;南京参议院选举袁世凯为第二任临时大总统;孙中山亲电袁世凯:“民国大定,选举得人。”象征着旧时代的辫子可以革掉了。

  掌握政权时,袁世凯53岁。他深知怎样使旧制度运转,但对新制度所知有限。事实上,他是一个旧式人物,孝顺、迷信、封建。

  1912年,中国多数爱国人士都接受一个观点:中国在政治上落后于西方,因此必须迎头赶上,应该有一个国会代表人民,有一个内阁主持行政。

  1912年3月,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任命唐绍仪为总理并组内阁。这些阁员觉得他们应该听命于袁总统而不是唐总理,一如北洋嫡系“只知有袁宫保,不知有大清朝”。这个总理没有预算,没有党组织,没有靠山,没有权力。到6月,他只好辞职。

  同盟会领袖宋教仁深深专注于代议制民主的西方理想,他已经起草了一部临时宪法。1912年8月,他发动同盟会4个小党派联合组成新党——国民党。他搞过一次全国性选举,大约5%的人口有选举资格。宋教仁希望用立宪手段管理国会,“驾驭袁世凯”,把他变成傀儡。

  1913年3月20日夜,年方31岁的宋教仁在上海火车站遭枪击身亡。6天后,国民党人在长沙的追悼会上称袁世凯是“绝大之凶犯”。

  暗杀,大约是20世纪初从日本舶来的,常与革命党人或“侠”如影相随,成为清末民初的一道风景。袁世凯坐在马车上遭遇过炸弹;晚清预备立宪,随五大臣出国考察的袁克定也见识过著名的人体炸弹吴樾(生前写过《暗杀时代》);袁世凯的手下搞过暗杀,孙中山、陈其美、黄兴、蒋介石的手下也都搞过暗杀。

  宋教仁案破得很快,3天里水落石出,牵连出袁世凯政府的内务部秘书洪述祖、内阁总理赵秉钧。但在庭审之前,凶手嫌疑人武士英突然暴毙在特别法庭的监狱里,几位涉案犯或下落不明,或逃到租界,人证都消失了。一时间,《民立报》、《民权报》上满是国民党人的讨袁檄文。一年后,赵总理被神秘地毒死,继任者是段祺瑞。

  近年来,海外学者对这桩公案提出不少新证,认为宋教仁是国民党内部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对破案出了大力的青帮大头目、国民党元老陈其美颇有嫌疑。陈其美最后也是在上海被暗杀的。

  而上海东华大学廖大伟教授则从民初帮会与革命党交恶、与社会关系紧张的视角,重新阐释这一血案:应桂馨是中华国民共进会(1912年7月由青帮、洪帮、公口等帮会联合发起,成立于上海)会长,在社会转型中角色与地位与革命党形成落差,因而产生报复心理;宋教仁在国民党内的实际地位和未来政治角色,决定了他不幸被选为报复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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