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80后的若干矛盾面孔
有人责怪“80后”缺乏社会责任感和独立生存能力,那我只能说,主要责任在于社会。他们既受益于改革开放,又为“发展”付出代价
文 | 加藤嘉一
2008年7月3日,我参加了在北京奥运会乒乓球馆举行的北京大学2008本科生毕业典礼。本来只是想以平常心感受大学毕业的时光,但没想到,现场气氛并非离别或感伤,而是堪称热烈,北大毕业生们齐声大喊:“爱我中华,祖国万岁!”
为什么,即将走向社会的中国“80后”精英分子们那么强烈地表现出“爱国”?
“爱国”与“崇洋”并存
2008年和2009年对于中国都很特别。2008年有奥运火炬传递风波、四川地震、北京奥运、改革开放30周年、金融危机;2009年是“五四”运动90周年、新中国成立60周年,也是“信心”年、“保八”年。这些事件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考验中国人如何面对来自西方的傲慢与偏见。
北京奥运前夕,我曾有机会对北大的中国同学进行访谈,话题是“中国80后精英如何爱国”,切入点则是他们如何看待那段时间所发生的种种事件。
经过深入沟通,我了解到,他们几乎一边倒地支持中国政府的立场。比如“在国际舆论对中国施加压力的严峻形势下,党和政府表现得相当不错了”;“西方媒体的报道很偏激,不客观,歪曲事实”。
听到这些,说实话,我有些惊讶,发现原来自己对中国“80后”的了解是片面的。根据在华6年的经验,我一直以为北大大部分学生,特别是“精英”,都相信西方好,希望将来能够到欧美留学,进欧美企业工作,甚至渴望与欧美人结婚,获得欧美国家的国籍。
但现在,我认为,中国“80后”的爱国观已是“爱国”与“崇洋”并存。两者听起来似乎矛盾,但其实是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一单纯而复杂的实际生活环境下的产物。
这种心态下的中国“80后”,面孔既坚韧,又困惑。一方面,在祖国办奥运的时候格外认同政府,驳斥西方的政府和媒体。另一方面,在经过艰难的高考和大学,面对人生选择的时候,又有些崇尚西洋,追捧哈佛和微软。
成功观深具中国特色
从这一点上,我不能不谈到中国年轻一代的“成功观”,这也是深具中国特色的。
在中国,真正“有背景”的人属于绝对的少数。据我观察,中国现在虽然已有多样化的劳动力市场,但绝大部分北大学子的职业选择,概括而言是两条道---要么是走“公”道,即做公务员、进国家机关;要么是“私”道,即进入跨国或国内企业。
普通的想以个人努力和品格创造人生机会的学生,会去考公务员,如外交部、商务部、财政部、教育部等。
“私”道方面,留学欧美和就职跨国企业仍然显得比国内企业更有吸引力。这是与一些“80后”的“崇洋”心态分不开的。他们希望能到哈佛留学,到高盛工作,反正不想在国内呆着,至少也到香港,即使在内地,也要到外企工作。
部分北大学生觉得在国内的国企或民企工作无法发挥作用,觉得那些地方依然充满着中国特色的“关系”、“人情”等等变数,单位也不是完全凭借实力判断一个人、决定工资多少。他们虽然并不一定认同外企的雇佣理念和劳动方式,但觉得跨国企业至少能够公平地看待员工,对于一个人的能力给予相应的尊重和待遇。
这里,还有一个麻烦的、特别具有中国特色的因素---家长。一些中国家长跟孩子一样---有时比孩子更加严重地---爱国或崇洋。他们看待欧美的方式似乎更加不理性,一方面看到美国对中国采取什么制裁或措施之后马上出离愤怒,另一方面又想方设法要把孩子尽早地送到美国,认为美国的教育体制是第一流的。
“80后”们正在遭遇尴尬。2010年是他们首次走向“30而立”的一年。一直不被社会完全放心的“80后”终于要迎来30岁---他们能否不仅“30而立”,而且“30而励”?他们要学会用自己的脚走下去,而非简单依靠父母的金钱和关怀生存。对中国“80后”来说,这是他们将面临的最大人生问题。
爱的勇气让人惊叹
唯一让“80后”们感到自由的应该是谈恋爱。
告别艰难的高考,拿到录取通知书,走进大学校园,中国大学生对谈恋爱的激情绝不亚于对求知的渴望。
他们一般在校园里解决“衣食住行”,许多学生依然遵守着中国大学的传统生活节奏:早上起来到食堂吃早餐,吃完后到教室上课,下课后到食堂吃午餐,接着到教室自习、看书,吃晚饭后再上一门课,9点后回宿舍与同屋聊天,11点熄灯后睡觉。北大本科生基本上都是四个人住一个房间,所以每一个学生不太可能在寝室里谋求什么“私生活”,而对许多大学生来说,最大的“私”就是谈恋爱。
北大学生们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尽可能满足、表达爱情的能力令我钦佩。比如,男女朋友尽量选修同一门课,一起上课;在两个人都没有课的时候找个空教室一起看书;每一顿饭都一起吃;在“宿舍—教室—食堂”的三点一线内,始终手拉手。
中国“80后”们结婚似乎比日本同龄人早。最近,我的中国“80后”朋友们纷纷结婚,已经生了孩子的夫妻也不少。这让我重新体会中国“80后”所面临的结婚生子问题。
前段时间,我跟一位“80后”女性朋友聊天时,得知她已经怀孕6个月。快要当妈妈的她,心情似乎并不激动。她告诉我,生下来之后孩子她就不用管了,而是交给她母亲。
我知道,许多中国年轻人有着与她同样的打算---早早结婚,怀孕,把孩子生下来后直接交给父母,自己则回到原来的单位,或者重新寻找单位,继续上班。
我很理解,现在中国城市生活压力巨大,除非两个人都有工作、有收入,因此一对年轻夫妇常把养孩子这一任务交给某方或双方的父母。我想这些年轻的父母也同时知道,孩子最好的成长环境是与自己的父母一起。
我相信,中国的年轻父母是因为生活压力太大而做不到自己亲自抚养。有人责怪“80后”缺乏社会责任感和独立生存能力,那我只能说,主要责任在于社会,“80后”既受益于改革开放,又为“发展”付出代价。这是受到国家转型和来自西方多种文化冲击的转折一代,有时候或多或少地迷茫、浮躁、盲目,有时候也会丢失核心思想和自我认同。
再把眼光转移到我的祖国日本,想一想,同龄的日本人又是怎样的一代?日本最高学府东京大学的毕业典礼,恐怕不可能那么充满爱国色彩,学生绝不可能为政府大喊“加油”,毕业之后也不会把去哈佛留学作为第一目标。时代变了。■
(作者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研究生、媒体人)
四个日本“80后”的真实故事
日本在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整个社会都处于发展过程的躁动期,加上媒体的鼓吹,到处都是“希望”,到处都是“成功”。经过最近这20年的经济衰退,人们对成功的认识已从云端跌入凡间,大多数人都较为注重眼下
文 | 凌庆成
听说国内近来颇流行“80后”、“90后”的提法,这体现了中国人对年轻一代现状的关注。一衣带水的另一边,日本“80后”又是怎样的面貌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专门采访了几位80年代出生的年轻人,有的是我的学生,有的是我的忘年交,多数是在校生,也有已经步入社会的年轻人。
君岛不明朗的上海梦
君岛优树,法学系四年级学生,目前已获得一家公司的“内定”,也就是说,明年3月他一毕业就能顺利就业。
去年9月雷曼证券倒闭后,日本各大公司第一个重大决策就是裁人。受此连锁反应,各公司都是紧闭大门,一个职位会引来几十甚至数百人的竞争。在今年如此严峻的就业形势下,君岛优树算是个幸运儿。
其实他从年初起就很少到校上课(他听我的中国文化课),时间多用于参加各公司的就职说明会。每次见他都是身着西服,打着领带。今年5月的一个星期四,他风风火火地跑进教室,兴奋地告诉我,他终于取得了某公司的“内定”。
君岛说,为了能参加上下午的两个说明会,一天之内要从东跑到西,中午只能在车站啃几口面包充饥,西装革履的还得做出从容的样子,谋生不易啊!
前天下课后约他聊聊,问他对未来“人生”的设想。他竟然先从女友说起,大概这是他最关注的未来。
他的女友也是本校学生。他满脸愁容地说,今后的“婚恋”历程难免要遭遇困难。
女友的父亲是日本横河电机公司的一个部长,这是一家很有名的大公司。女友的家教很严,她父亲始终禁止女儿单独与男友出去旅游。日本青年与国内青年相比,在一些方面其实还是很刻板和拘谨的。
君岛8岁到12岁是在北京度过的,当时他父亲是公司驻北京的代表。君岛读的是日本人学校,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玩游戏机,虽然生活比较单调,但却让他对中国有了些直观的了解。
他说之所以想去“内定”的这家公司,是因为这家公司在上海有一家分公司,他明年先在日本培训和见习一年,后年想去上海。他打算运用自己的汉语优势,早点儿脱颖而出,争取在三十二三岁时弄个“课长”当当。
女友也已找到了工作,是在东京三菱UFJ银行,这是一个待遇很好的行业。女友虽然还有个弟弟,但是他父亲绝对舍不得让女儿跟他去上海,况且他那300多万日元的工资也令人担忧。但如果单身赴任上海,说不定什么时候女友就“吹了”。
我问他为什么选择这位女友,是不是觉得对方家庭条件好?他说不是,主要是因为喜欢。他说女友有点“笨”,没有什么主意,凡事都听他的。我告诉他,那其实不叫“笨”,只是一种单纯。君岛说自己从没打算依靠长辈,两个人的相爱是最重要的,希望将来能生两个孩子,最好都是男孩子,因为女孩子会让父母很操心。
宽子告吹的婚礼
宽子,27岁,在IT公司供职,已经毕业4年了,大约在6年前修过我的课。
去年我参加了她们的“忘年会”(公司上下级、同事及友人间年底的一种聚会)。在会上,宽子告诉我她打算今年结婚,问我能否参加,我表示一定参加,请她事先通知我。但是,今年一直也未收到请柬,我也没多想。前不久变更了网址,我给她发了邮件,她回信问我可否见个面。我们约好星期五晚上在东京车站见面。
一年不见,宽子瘦了些,脸色略显苍白。我委婉地表达了对她婚礼的关心,她淡淡地笑笑说,改变了结婚的计划。
她的男友阿部原是早稻田大学政经学部的硕士,家境并不太好,但人很努力,成绩也很优秀。毕业后就职于电通广告公司。广告公司的工作极忙,每天几乎没在11点以前回过家。他经常说希望早点结婚,有一个真正的家,于是双方决定在今年夏天举行婚礼。
但是今年由于电通经营不顺,不仅工作量加重,奖金等收入也减少了。他们年初时每周还能见一次面,后来就靠打电话。4月突然收到阿部发来的电子邮件,说无法按时举办婚礼,身体出了问题。宽子急得不得了,立刻给他联系医院做检查,但是却与他联系不上了。情急之中,给他所在的部门打了电话,才得知他去印度出差了。一周后终于收到了他的电话,说要和她见面。
这次谈话使她得知了真相。原来阿部在电通下属的一家子公司认识了一个女友,比他大3岁,新女友的父亲是野村证券公司的董事,舅舅是某国会议员的秘书。女方家庭对他很满意,答应婚后为他的政治前途做出安排。这就是未婚夫变心的原因。
宽子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不好问她是如何度过那段时间的,她看出了我的意思,说当时真的不知所措,曾想到过“死”,可是又觉得那样会给别人添更大的麻烦。于是努力回忆男友以前的种种好处,尽量理解他,比如他的坦诚和以往的关照等等。
我默默地听她说完这段往事,想缓和一下气氛,就说出了我们年轻时经常说的那句名言:“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然后又问她有什么打算,她说目前没有什么计划,今后如果再斟酌人选时,不能不考虑门当户对了。
安本祥平的平凡理想
安本祥平,大四学生,曾在北京大学短期留学。
我问他:“什么是人生的成功?你认为谁是成功者?”
他歪着头想了半天,说:“我觉得凌老师就是成功者。”我一听就乐了,问他,我怎么能算是成功者呢?他说:“你在北京和日本都有房子,又有儿子,一年就上半年课,还有工资,当然是成功者了。”我说,我只是个普通教员,根本够不上成功者的称号,倒是你的“亲戚”安本正义可以算是成功者。
他忙问:“谁是安本正义?”
我告诉他,安本正义就是SOFTBANK(软银)的孙正义,他有6800亿日元的财产。
他连忙摇头说:“他不算,他每天不光为1.5万亿的债务操心,还要为经营着急。”
我问他是否有成功者的偶像,他说,平平静静的生活,别有病(他父亲有糖尿病),就是成功。“那些总理大臣都是成功者吧,本大学前几年也出过一位呢,一直到下台为止每天都是挨骂。那些著名的艺人,没出事时光辉灿烂,一出了事什么都不是了,酒井法子就是实例。”
日本在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处于发展过程的躁动期,加上媒体的鼓吹,到处都是“希望”,到处都是“成功”,成功人士云集各界。经过最近这20年的经济衰退,人们对成功的认识已从云端跌入凡间,大多数人都较为注重眼下。日本人与生俱来能伸能屈、善于忍耐的性格,也造就了这种平凡的成功理念。
田中骏亮的国家观
田中骏亮,东京大学博士生。
我问起他有关“民族与国家”这一话题。
田中说,有关“民族和国家”在日本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范畴的话题,日本不像中国或俄罗斯那样是具有众多民族的国家,日本基本上可以说就只有一个民族,也就是大和民族。
我问他,国民的利益如果与国家利益不一致时应如何对待?
田中说,现在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只关心自己的事,国家的事都交给政治家去处理了。其实有太多的问题要关注,比如说就业问题,还有“养老金问题”、“低生育率问题”、“教育问题”,最严重的是“赤字预算问题”,日本的国债已达到了800多万亿日元了,每年的税收只有40多万亿日元,国家运营大部分都是依靠国债来支撑的。上述诸多长期存在的问题,已经使国民对国家失去了信心。
我又问了一个比较敏感的话题,如果以国家名义让你再次出征,你将如何对待?
他说,您是指发生战争,对外国的侵略吧。首先这绝对不会发生,日本宪法第九条决定了日本不可能再次出现对外战争,再说现在基本上没有人愿意去打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不仅战败了,还挨了两颗原子弹,而且,现在美军还驻在日本,说是日美同盟,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在保卫日本的同时,也掌控日本。
我为写这篇东西,虽然也与年轻人作了交谈,但只是如实转述。我本想谈点看法,后觉不妥。我们老气横秋的难免给点评歪了。还是权作几幅日本青年的速写,直接提供给中国的年轻人吧。■
(作者为旅居日本的中国学者,日本横滨国立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