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人随想
去之前,去之后,不仅是时间的距离,更是心理认识的距离。缩短它,唯有增加往来。更多地“走出去,迎进来”,才能让刻板的成见消散于鲜活的“眼见为实”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黄琳 | 上海报道
从本刊和日本《读卖新闻》连续几年的同题调查结果中,可以发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中国人和日本人对于对方的认识,远远落后于时间的更新。中国人的热情好客,并没有完全被对方认同;而日本人的乐于助人,同样没有受中国人的彻底待见。
这仍是一对隔海而望彼此陌生的邻居,尽管双方已交往数千年。本刊记者特别采访了几位去过对方国家的中国人、日本人,聊聊他们眼中的对方。
周立波:中国人可以和日本人交朋友
我是2001年去大阪的,那是我第一次去日本。
我对于日本的印象有两点:第一是诚实。日本政府在某些方面的不诚实,并不代表他的民众不诚实。比如,日本的超市,说五点打折,那么五点你去就一定会买到打折的,在日本很少遇到骗你的人。
大和民族的发展是建立在诚信的基础上的,这是我的心里话,有些网友可能不会接受我这个说法,但我真的这么认为。
第二,日本人勤劳,是一种团体性的勤劳。而且他们的那种勤劳已经变成了习惯。我有个朋友,在日本打工,有时候他说他想偷偷懒,但日本同事马上就教育他,说“你不要偷懒的,这样对公司不好”。
包括日本人的价值观,和中国人也有很大区别。
比如我姐姐在日本公司待了20年,前些年日本经济不好的时候,他们公司的员工可以集体到老板办公室去排队要求减薪。他们的想法也有道理,这个月我少拿一点工资,公司运作景气一些,就可以多维持一些时间,甚至渡过难关。假如我这个月多拿,但公司维持不下去,最后关门了,就什么薪水也没有了。
日本人自律,他们有一种整体自律。有人会觉得日本人不热情,其实日本的客气和热情在文化中显现出来,日语是全世界敬语最多的国家,但这种礼貌不是一种虚伪。
但是,当年在日本的时候,我有一点很反感,我在日本看到所有的关于中国的报道大部分都是负面的,都是中国不好的地方,他们就是不敢拍我们上海,美国人也这样,都拍中国落后的地方,结果有些美国人来中国旅游的时候,还自己带了餐巾纸过来。
我对普通日本人印象都不错,他们有那种很礼貌的距离感。人和人交往需要距离,需要分寸。日本人有一种习惯,一般不会到人家的家里去,吹牛都是蹲在马路边进行,男人们去酒馆,家庭妇女买菜的时候,就在路边聊聊天。
最喜欢的日本城市是大阪,那也是我当年待的地方,蓝天白云很不错,喜欢那个城市的气场。在大阪的时候,我看过一个电视秀,是搏击比赛那种,一个父亲欠了两亿日元的贷款,为了女儿上大学,他一直战斗到底,最后绝地反击,获胜了。我看的时候都哭了,为那种精神感动。
日本的教育体制很不错,他们很注重意志力的训练,不光是书本的应试教育,日本男人不认输,打死也不认输,看上去很谦虚,但心里可不认输。就像日本人喜欢的口号:刚巴得,刚巴得,日语“加油!加油”的意思。
中日两国有些历史问题没有解决,但是人要向前看,我觉得中国人可以和日本人交朋友。
松田奈月:中国的活力从哪里来
开始接触汉语,是在我初中的课堂上,学习以“子曰”开头的论语。那门课程叫“汉文”,要学习四书、古诗,还有一些中国的古文。课程都是日文的,老师也用日语教,所以当时我没有感觉是在学习中国的语言。高中时学习了杜甫李白的诗歌,他们的故事,以及《三国演义》等作品,我慢慢知晓了汉语世界的音韵美,以及汉语的博大瑰丽。
大学时候,我的专业是日本文学。当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汉语作为二外。精通汉语,是日本古代的政治家文学家们必备的一种修养。
大学毕业那一年,1996年春天,我第一次来到中国。花了两周时间,我和我的同伴到了北京、上海、广州、西安和成都。那一次,我受到很大的震动。
在文学的世界里,我感受到的中国,就如同桂林山水一般有壮观的景色,是一种慢悠悠的时光流逝。但是实际上,我在中国的城市里看到的人,完全和书里不一样,他们非常有活力。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在中国,在百货公司购物,或者乘公交车,假如你不往前走,就有可能排不上队。经济高速发展和现代化的过程中,可以看见中国人急匆匆地向前,如果不这么做,可能就会被淘汰。这种急匆匆的前进的活力从哪里来?当时我很不明白。
那次旅行,让我的兴趣从中国古代文学彻底转移到了现代中国。
回日本后,我开始看第五代中国导演的作品,比如陈凯歌的《黄土地》《孩子王》等,我被中国电影深深地迷住了。1999年我来到北京电影学院留学。
中国同学总说我很客气,无论是创作学习,还是一起卡拉OK,他们都说我太客气。他们说,在中国,等是等不来机会的,必须要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大家才会觉得关系比较亲近,交流也会顺畅。
在我看来,在中国,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比较近,在日本,表现自己的时候比较少,更多的时候要求与他人合作和替他人考虑。刚开始,我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习惯很困惑,后来在中国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而且,在中国这种允许自己表现的大环境下,我越来越觉得自由,能自由地表达想法,拥有自己的空间。
正是由于中国式的沟通和交流,中国人与人为善的想法,以及这里人和人之间用缘分支撑的关系,所以我才能在中国自在地生活,迄今已有11年。
陈希我:对日本,我也曾误读
1989年,飞机把我从中国带到了日本。按当时我受的教育,日本是资本主义国家,是花花世界。在成田机场通往东京的电车上,我看到女人们都化着妆。当时在中国,化妆还常让人感到属于不太正经。
坦白地说,刚踏上日本土地,我感觉满街都是风尘女。我想现在很多刚去国外的人仍有这种想当然。曾经有一位女性担心地问我,她到了日本,是否会被拉去当AV女优?直到我渐渐融入日本社会,才知道那是可笑的误读,日本女人和中国女人一样,是生活着、工作着的人,她们是母亲,是女儿,是姐姐或者妹妹。
所以有这种想象,也跟长辈对日本人的说法有关。长辈们说:日本人“有礼无体”,即讲礼仪,但无身体的廉耻。这是经历过抗战的长辈传下来的。对那场战争,最深切的记忆就是日军强奸中国妇女。当讲到“无体”,我们就自然会想到这个场景。中国人到日本,总将“国骂”作为最有杀伤力的武器。但这似乎又是一种错位。这种骂对日本人似乎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有力,倒是中国人不经意的一句“八格牙路”(马鹿野郎),会让日本人暴怒。而这个典故的来源---“指鹿为马”的故事,在中国,却是从道德方面来解读的。
在中国,说到日本人,那些特定的语言,如“八格牙路”、“花姑娘”、“米稀米稀”、“死啦死啦”就会跳出来,电影上日本鬼子出现时,总会播放一种音乐,此时画面上一定乌云密布。我第一次看到太阳旗,是来日本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在新桥JR车站前广场,当时耳朵里就响起那种音乐,觉得天都昏暗了。
后来才发现,现在的日本人并不那么说话,而且,那些本来应该操着这种语言的“日本鬼子”,居然和善,乐于助人。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初到日本时,几次迷路,日本人为我带路,而且好几次是老人。
他们有些还胆怯。我们学校有个中国学生被老师骂急了,把老师一搡,老师居然不还手。我本人也曾经有一次跟日本人打架,他拿着作为工作用具的长刀,当时我20多岁,不知死活,直冲过去,他却步步后退。当时我觉得很英雄,大扬了“国威”,现在想起来,这是耻辱。某种程度上说,我的文明教化,是在日本及与世界接触中完成的。我相信是文明的法则规训了他们。
刚走出国门时,稍不如意,我就会想:毕竟是日本鬼子!有一年除夕,我去了靖国神社。也许是因为对日本有了立体的认识,到日本多年后,我决定去看看这个地方,结果感触复杂。我才知道,那里也是日本人除夕守岁的地方。我去了几次靖国神社,其中一次就选在“终战日”,我看到了那些打扮成当年日军模样的人,但他们更像是表演滑稽剧。即便是街头开着高音喇叭喊叫的“右翼”,也只是小部分人。■
(本文所需的日文翻译由雒航女士提供,特此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