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10月末,作协党组给中央写出《关于批判丁陈反党集团经过的报告》,给中宣部写出《关于丁陈反党集团分子的处理决定》,提出解除丁玲作协副主席等一切行政职务及刊物编委,开除党籍,人民代表和作协理事头衔在下届选举时另行处理;作为“右派”分子第六类处理。
“我问她,为什么不再申诉呢,她有这个权利。”黎辛重重地说。1958年,他和参与复查丁玲历史问题的李之琏等人被打为反革命集团。
1958年1月,《文艺报》发表《再批判》,将丁玲的《“三八节”有感》等一批在延安受过批判的作品当作“大毒草”批判。
标题由毛泽东亲自改定,他在按语中写道:“谢谢丁玲、王实味等人的劳作,毒草成了肥料,他们成了我国广大人民的教员。他们确实能教育人民懂得我们的敌人是如何工作的。鼻子塞了的开通起来,天真烂漫、世事不知的青年人或老年人迅速知道了许多世事。”
“她说看到《再批判》后,知道毛泽东表态了,她再也不说话了。”黎辛说。
修改丁玲日记,
为了“呈现一个完美的丁玲”
“1961年的冬天,党委书记来我们家笑着说,给你报喜了。局里来电话通知,你的右派帽子摘掉了。我问他,我摘帽了,老丁的帽子摘了么?如果上面没说,那我也不摘。”陈明半个身子倚在红皮沙发上,自言自语。
1958年春节过后,陈明接到北京电影制片厂通知:保留厂籍,撤消级别,前往黑龙江密山监督劳动。那年6月,丁玲前往密山与他相聚。
那年中宣部就《丁玲历史审查结论》给出“政治上有自首变节行为”的定论,并对她逃离南京的背景提出疑问。
她和陈明在北大荒汤原农场生活5年,在宝泉岭农场待了6年,其中有两年是在牛棚中捱过。
1979年,旅美作家於梨华在友谊宾馆拜访她时,她兴致勃勃谈起自己在北大荒养了几年鸡,几乎成为养鸡能手。
於梨华听着难过:你是大作家,怎么会让你去养鸡?这不是对天才的糟蹋吗?你怎么忍受得了?
“文革”刚开始,在宝泉岭农场,有人跑去告诉陈明,批斗老丁了。陈明在楼上看到,“她穿了一件蓝色的大襟褂子,脸上被抹了灰,戴着高帽子在游街”,“红卫兵要她站在板凳上,丁玲领着喊:‘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小孩跟在旁边喊。”
1970年春天,我和丁玲被押回北京,进了秦城监狱,一关就是5年。入狱在我是第一遭,在丁玲是第二次……
我尽量锻炼自己的思维能力,每天背诵“语录”……我还在节假日举办“个人独唱会”……我口里唱着,耳旁又响起了丁玲往日的歌声,这时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颤抖着唱了最后一支歌……她和我,我和她,我们的相识、相知、相爱,就是从这支歌开始的。
“我想,陈老如果没和丁玲结婚,而与席萍过下去,也许磨难会少些。”李向东是《陈明回忆录》的另一位整理者。
当年因对自己与丁玲的关系有顾虑,陈明与烽火剧社的团员席萍结婚。丁玲得知,十分痛苦。
“丁玲在延安有个好友,是名叫罗兰的女战士。她得知实情后,当面把陈老骂了一通。陈老听说丁玲的心情后很后悔,决定与席萍分手,跟丁玲结合。”
陈明提出离婚时,席萍即将临盆,自然不同意。陈明采用了“鸡蛋里挑骨刺”的方法。万般无奈中,席萍带着儿子离开了他,将隐痛深埋在心底,“从没说过陈明与丁玲一句坏话”。
“陈老与席萍的儿子叫东海。父子很晚才相认。有一次,陈老听说席萍脑出血住院,发了一份长长的电报给东海,要东海在席萍醒来后念给她听。东海没这么做,他怕他妈听后再受刺激。”
李向东说他见过那份电报,“里面充满忏悔与内疚的意味。”
“他和我母亲在牢里关了6年,又在山西长治待了4年。刚到那里时,他们身上就两件换洗衣服,彻底的无产阶级。”蒋祖林低下头去。艰难时期,他与陈明见面最少,反而感情最深。
1993年2月,丁玲去世7年后,陈明整理了她从1947年到1954年的日记,以《四十年前的生活片断》为题,发表在《新文学史料》上。
不料,1994年5月22日,蒋祖林给《新文学史料》写信,严正指出《四十年前的生活片断》与原稿不符,并申明丁玲1948年的某篇日记原稿“现存我处”。
丁玲晚年好友、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的杨桂欣为此责怪陈明“糊涂”,认为他对丁玲日记的修改,会让读者在了解真相后对日记内容有所质疑,“陈明没有言语”。
“陈老在书中交待了他改动丁玲日记的初衷。他担心丁玲的文字不慎引来麻烦。而且,他希望向外界呈现一个完美无缺的丁玲。”李向东对陈明修改丁玲日记的做法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干这个事业,完全是一种牺牲,都是为了老丁。”客厅里,陈明陡然提高嗓门。
两个丁玲
1979年,摘掉“右派”帽子不久的丁玲与陈明回到北京。同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太阳照在桑乾河上》。在《重印前言》中,丁玲表示,写这本书的时候,好像怀着战士冲锋般的感情喊着,“为了毛主席,冲啊!”
张凤珠说:“她问我,你读了这篇文章没有,听到什么反响?我说当然读过,我听到两种看法:一是不相信你说的是真话;还有一种是不理解,不能理解你蒙冤受屈,死去活来折腾二十多年以后,怎么还有红卫兵的感情,为毛主席而冲锋陷阵,为毛主席而写作。”
“她又问你是哪种?我说我是第二种。她说:我当初写作时就是这种感情,这是历史事实,无法改变。我说,可你这篇文章是现在写的啊!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看来这二十几年,你政治上进步不大。”
周扬80代初对外忏悔,过去很多冤假错案虽不都是自己的错,但有自己经手,对青年作家显示友好姿态,颇受一批作家欢迎。
“丁玲有次在鲁迅文学院讲话,用挖苦语气影射周扬。”
“我经常跟她说周扬怎么反思自己,无非提醒她不要再讽刺周扬,弄不好有损于自己的形象。”张凤珠说。
丁玲并不高兴,“她反而对别人嘀咕,‘不知道张凤珠什么意思,总在我面前为周扬唱赞歌。’”
张凤珠坦言,自己心目中一向有两个丁玲,“写《莎菲女士日记》、《牛棚小品》时,她是真正的作家丁玲;写有些作品时,就是政治化的丁玲。”
1980年,丁玲发表了《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1954年,有一位身居领导地位的人对我和周立波等人说:‘作家有什么了不起,党叫你当,你就是作家,党不叫你当,你什么也不是。’难道作家是‘党’叫当的,而且这里的‘党’是什么含义,我当时就想不清楚,后来从实践中知道,真有这么回事。”
杨桂欣记得他和丁玲有过一次谈话,“这几年,人家都说你保守,僵化,是一个左派。不等我说完,她便说,人家早有一定之规嘛,需要把丁玲当右派的时候,就把丁玲打成大右派。现在,他们是解放派,需要我丁玲左派,我就成了他们所指斥的保守呀、僵化呀,随他们去吧,我丁玲就是丁玲!”
1984年7月6日,陈明来到协和医院,一进门就递给丁玲一份文件说:“昨天就收到了,怕你晚上睡不好觉,在电话里没告诉你。”
那是中组部《关于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征求意见稿,和一部分提出的修改意见。丁玲坐在病房沙发上,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看得很仔细。读毕,郑重地在上面写下自己的意见。
这时,她坐直身子,摘下眼镜,沉默良久,长出了一口气,说:“这下我可以死了。”
当时李向东的妻子王增如就在旁边,王是丁玲最后一任秘书,对她这句话“很不解,惊愕地望着她”。
“不能说丁玲‘左’或‘右’。”黎辛摇摇头,“1984年她办《中国》杂志,发表的朦胧诗比任何杂志都多。发表作品的多是那个年代的先锋作家,北岛、多多等人。”
他还举例:“遇罗锦的稿子,主编舒群不喜欢,可她一下发了6篇。北岛有句诗,把扬子江比作‘一块裹尸布’,有些老作家不满意,她也发。后来她和多年的好友舒群闹僵了。有一次,她和陈明去广西出差,临走前与舒群道别,舒群来了句‘逆风而行’。”
王中忱、李向东都曾为《中国》杂志效力,他们说丁玲办《中国》有一心愿,融合“五湖四海”,让老中青作家的好作品在上面云集。
“这是真的。”张凤珠、黎辛不约而同地肯定,“她是一个真正的作家,还是一个爱才的作家。”
但他们也说:“丁玲那时在文坛不属于得势一方,她需要一个平台,团结一批力量,能够与她的对手对垒。这也是真的。”
张炯记得丁玲刚回北京不久,某次文学研讨会上,“老太太披了一条鲜红的围巾。颜色耀眼,很能体现她的个性。”
待他1986年见到丁玲,“她躺在协和医院病房里,身上插满了管子。据说开始医院没太重视她,王震看她后,对医院发火了,这才变了样。”
那时她已呼吸困难,即将切开气管。2月14日上午,她要咳嗽,咳不出来,憋得满头是汗。她艰难地对陈明说出最后一句话:“死,是这样痛苦啊!”
(本刊记者 彭淑 发自北京 实习记者李超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