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本刊编辑部 ■执行/杨敏 贺海峰 周江
对于中国基层治理来说,围绕公权力运行所进行的一系列改革,说到底就是一个祛除神秘化的过程。
从邯郸公布“市长权力清单”,到成安推动“通透式办公”,到成都武侯为“一把手”权力进行确权勘界,再到江苏睢宁以严管干部为起点的系统化改革……我们发现,基层公权力的“祛魅”进程,已经悄然从行政权力的自我革命,走向了党委权力的自律自省。
从“行政权力”到“党委权力”,仅仅两字之差,却标志着权力改革开始触及核心领域。
以限权为起点,以公开为手段,以事项透明、流程透明、责任透明为“分解动作”,睢宁、成安、武侯的“县委权力公开透明运行”试点,将公权力导入一个四壁通透的“金鱼缸”内,让公权力运行的轨迹一览无余。
“金鱼缸效应”,作为现代管理的重要理念,代指一种透明度极高的民主管理模式,于是,我们以“金鱼缸政治”为喻体,去解读观察县委权力公开透明运行之三地试验。
■本刊记者 贺海峰
8月16日,成都武侯区;8月20日,河北成安县。
对江苏睢宁县委书记王天琦来说,这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考察观摩活动。作为2009年3月中纪委、中组部确定的“县委权力公开透明运行”3家试点单位,睢宁、武侯、成安之间的互动交流远远不止这一次。
这项鲜为外界所知的试点历时1年半。经过全面的“确权勘界”和反复的“自我革命”,3个试点县区各自拿出了一份“县委书记权力清单”。
以增加政治透明度为切口,规范县委权力行使,保证县委正确运用权力,正是这场试验的发力点之一。其实,伴随国内国际情势的变迁,党内高层早就清醒地意识到,从“封闭状态下执政”到“开放状态下执政”,已成为历史必然。而3个试点县区分别落子东部、中部、西部,无疑为下一步在更大范围内推开作出了铺垫。
改革为什么从“县”开始
2010年8月2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全面部署党的基层组织实行党务公开工作。会议强调,“要坚持发扬民主、广泛参与,以落实党员的知情权、参与权、选举权、表达权、监督权为重点,进一步提高党员对党内事务的参与度,拓宽党员意见表达渠道,营造党内民主讨论、民主监督环境”。
这是一个重要信号。中央编译局研究员王勇兵曾经判断说,无论从中央关于改革的思路来看,还是从近些年来改革的实践来看,政治体制改革的突破口已经从党政分开转向党内民主。“政治体制改革的道路就是通过发展党内民主,带动人民民主,最终实现高度的人民民主。”
党务公开,正是党内民主的关键环节。从2004年中共十六届四中全会首次提出“逐步推进党务公开,增强党组织工作的透明度”,到2007年将党务公开作为党的一项组织制度写入党章,再到2009年中央党务公开领导小组在京成立,党内民主步伐逐渐加快。中纪委、中组部主导的县委权力公开透明运行试点,正是这一大背景下的顺势而为之举。
值得注意的是,此前,时任河北省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张毅曾推动过一场引领全国的行政权力公开透明试点改革。2004年底,他到邯郸调研,带去了一个让其他人感到“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课题:公共权力公开运行的可行性研究。这个课题比后来实际试点工作所涵盖的范围更广,不仅包括政务公开,还涵盖到党务公开。邯郸市委最终选择了前者作为突破口。2005年,全国首个“市长权力清单”出炉,时任邯郸市市长王三堂的权限被定为92项。这92项权力随即被汇编成目录以及运行流程图,向全社会进行公开。
而邯郸下辖的成安县,则以另一种特殊的形式引起了更大的社会反响。时任县委书记王晓桦力推“通透式”办公,将全县大小官员的手机号码全部公之于众。另外,在人事任免和重大问题决策的常委会和全委会上,成安还实行了票决制、社会旁听制。通过邀请社会各界人士现场列席旁听的方式,把县委权力运行的整个过程毫无保留地摆在群众的眼皮底下。后来,成安之所以成为县委权力公开透明运行试点县之一,与此不无关系。
从“行政权力公开透明运行试点”到“县委权力公开透明运行试点”,虽然仅有两字之差,却意味着改革进程的大幅推进。“中国公共权力最为核心的改革是党的领导体制改革。要让权力公开透明运行,必须触及党的领导体制这一核心。”在接受《决策》专访时,清华大学廉政与治理研究中心主任任建明反复强调。
那么,改革为什么要从县开始?
翻开一部中国历史,县作为乡村的头,城市的尾,在整个政治社会结构中始终居于特殊地位。对上,是国家政权的一个台柱、一个支撑脚;对下,则连接着整个社会,是国家政权与社会的一个接触点。社会的矛盾,政权和老百姓的矛盾,都会在县一级首先暴露出来。故此,不少学者提出“中国政治改革应当从县一级破题”的观点。
而在中央层面,对县治的重视程度亦前所未有,一系列县治新政更是密集释放。比如,高配县委书记,加大县委书记的提拔力度,县委书记一职的任命权收归省委;特别强调加强县一级纪委的作用;频频开展县委书记、县公安局长、县纪委书记、县组织部长大轮训。
至于县委权力公开透明运行试点,中央党校政法部教授、知名反腐学者林喆言辞恳切地告诉《决策》:“这三个试点县的经验,代表了一种希望,特别是民主政治的希望。”
县委书记自我“削权”
县委书记的权力到底有多大?
按照一位著名改革家的说法,“天下最真实的官只有两个,一个是宰相,一个是县官”。言下之意,除外交权、军事权外,宰相拥有的权力县官也都拥有。不过,中纪委、中组部正在力推的县委权力公开透明运行试点,却给出了迥然不同的答案。
在接受《决策》专访时,中央党校党建部教授蔡霞一语中的:“县委权力公开透明运行,其实质是县委书记权力公开透明运行。”
蔡霞认为,在县一级权力架构中,县委书记除了对当地的重大项目、人、事、财进行支配,还可以直接影响和制约身边人的命运,而别人很难对他进行有效的监督和制约。这是一个很大的制度缺陷。恰如社会上诟病的那样:“上级监督‘一把手’——太远;下级监督‘一把手’——太难;同级监督‘一把手’——太软;法纪监督‘一把手’——太晚。”以河南省为例,2006年以来,已有22名县委书记先后“落马”,可谓触目惊心。
对体制性积弊“动刀”,不仅需要高超的技法,更需要非凡的胆力。武侯区委书记刘守成就曾对制度设计者表示:“你们把我的权力限制住了,(权力公开)效果也就达到了。”武侯、睢宁、成安各自拿出“县委书记权力清单”,并绘制出各项权力的运行流程图,其用意正在于建立制度上的“硬约束”。
通过流程设计,这3个试点县“一手”随意“钦点”干部、在干部任免问题上“一言九鼎”的土壤已经不复存在。比如,根据规定,武侯区委书记只有在领导班子和领导干部年度考核工作结束以后、日常考察发现领导班子存在突出问题、领导职位空缺、特殊情况必须调整干部这4种情况下,才能提出干部调整动议。而且,在动议时,区委书记只提方向、不提具体职位,只提人选标准、不提具体人选,只提选拔要求、不提选拔范围。另外,领导干部人选要从后备干部中产生,后备干部人选要由群众进行无记名推荐产生。如此一来,“一把手”滥用权力的空间受到了极大压缩。
又如睢宁独创的议决权、否决权分离制衡机制。2008年4月,王天琦担任县委书记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出台文件,自我“削权”。这份文件规定,重点工程、规划、土地审批权由县政府研究确定,县委书记不再担任土地审查委员会、规划审查委员会的主任,县委常委会只保留否决权。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王天琦解释说,很多时候,县委容易把县政府的权力直接拿到县委来,比如,把某块地给谁、把工程给谁、把资金给谁,这就是议决权。建立议决权、否决权分离制衡机制以后,重大事项由相关职能部门提出方案,交政府常务会议决,强化政府的议决权,议决通过的方案再提交县委常委会研究,县委常委会票决通过后,政府启动实施。县委常委会票决不通过的,返回政府,由政府牵头重新拿出方案研究,县委常委会不直接提出具体的方案和建议,只保留否决权。政府常务会议决,县委常委会否决,相互限制又相互协调,有效地限制了不当用权。“县委书记成了一名‘主持人’。”
权力具有天然的侵略性、扩张性。有人质疑:“一个权力清单、一个流程图,就能给权力套上‘缰绳’?”睢宁的“杀手锏”是,引入社会监督,激荡起强大的民意洪流,裹胁权力回归本位。
2008年10月,睢宁以“倾听你的声音”为主题,召开县委常委会扩大会议,列席人员扩大到全县副科级以上干部、行政执法部门股级以上干部、人大代表、群众代表以及重点规模企业负责人,并通过电台、电视台、网络等多种媒体全程实况直播。当时,场外一位村民通过热线电话向县委书记质询:“县委实施‘今年家里不进水’工程,解决了城区老百姓汛期家中进水问题。县委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农民家中不进贼呢?”县委书记当场作出恳切回答和明确表态。这次常委会还对软环境建设专项评议现场计票、公布结果,并经县委常委票决,宣布免去“最不受睢宁人民欢迎的单位、站所”主要负责人职务。
王天琦说,所有这些改革,其实都是围绕一个核心:限制不当权力,强化正当权力,建立用权规矩。打个比方,就是让县委书记走好权力这条“道”,“限制”是堵塞岔道,“强化”是走好正道,“规范”是永远不下道。
如何向纵深推进?
今年“十一”前后,中纪委、中组部将对3个试点县区进行验收。接下来,继续扩大试点甚或在更大范围内推广相关经验,当无疑义。实际上,湖南、江西、云南等多个省份,已经相继启动了这一试点。
但是,首先需要厘清几个问题:哪些经验具有普适性?哪些有待进一步完善?哪些应当探索、可以探索的领域还没有真正触及?
总体上看,3个试点县区各有“绝活”:成安县实施了常委会票决制、全委会票决制、群众认可度测评制、社会旁听制、公开通报制和公开预提名制6项制度。武侯区在四川省第一个明确提出取消书记办公会,建立健全常委会向全委会、全委会向党代会负责、报告工作并接受监督的制度。睢宁县则是从“两委”归位入手,到收费“休眠”,再到直播县委常委会,依托民意、严管干部,全方位、多层次推进权力公开透明运行改革。
对此,林喆十分肯定地说:“这些改革具有普适性。因为基层的情况差不多,遇到的问题也差不多。”关键在于,“一把手”到底愿不愿意改革,是真改革还是假改革。2006年,王晓桦曾经反思:“(成安的经验)为什么很多地方不能效仿,这是一种悲哀。很多地方不学,为什么呢?因为首先限制的是一把手的权力。”2009年,他带着这套制度来到了大名,发起“县委书记限制自己的权力”的改革,并最终得到省委组织部认可。
对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任建明认为,应当更多地体现竞争性。例如仇和当年在宿迁搞的公推公选,影响就非常大。这方面睢宁也作了有益的探索。“公开选拔是无论体制内、体制外的人都可以参加的选拔,是一种更大范围的竞争。我认为最终要使用的办法还是这个。”
也有学者指出,这次改革试点仍然带有过渡性质。比如,对县委权力实行“勘界”、进行规范,首先要有一个大的框架背景,党委的权力范围、人大的职权范围、政府的职权范围,至少是这几个范围应当理清。因为限制县委权力,就一定会涉及到党委、人大和政府的权力关系界定。如果县委权力公开透明试点能够与人大改革、政府改革有机衔接,整体设计,配套改革,将会产生更好的效果。
“更为迫切的是,要为改革者营造宽松的环境。改革的前行者,往往需要作出很大的牺牲和代价,因此必须旗帜鲜明地保护改革者、鼓励改革者。从高层来说,有责任对改革者宽容、支持、引导。从社会来说,要给改革者足够的时间,不要急于去给他下结论。”蔡霞告诉《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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