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里着火了”
记者/贺莉丹
火灾发生地第二天清晨6点多,一位父亲领着他的4位子女,面向发生火灾的胶州路教师公寓,直直地跪了下去,这个家庭的女主人被这场大火吞噬,孩子们呼喊着母亲,希望她的灵魂获得安息。
2010年11月15日的上海,看起来是平常又忙碌的一天,这天天气预报是小雨转阴,气温大约为9至13摄氏度。上海普通市民感受的是渐渐到来的冬季里的湿冷与大风天气。
这天的午间1时45分,一场上海几十年来最大的火灾毫无预兆地发生。发生特大火灾的胶州路728号,被居民们称为“1号楼”,也被称为“教师公寓”。整幢大楼约有168户人家。胶州路教师公寓不远处,就是这一片临近上海繁华的商圈与7号线地铁站。
直至近日,火灾发生地,围观的人群,久久不愿散去。胶州路教师公寓已经被大火烧成墨炭色,这幢28层楼高的建筑物突兀地矗立在群楼中,像一个巨大的默哀符号,提醒着人们近在眼前的不幸与伤恸。胶州路教师公寓前,白色的菊花静静绽放,用无言的方式,寄托着市民们的哀思。
“没想到火会这么大!”不少寻亲的人们在受访时如此感叹,他们面带焦灼与哀痛。在这场大火从底部顺势而上,升腾的烟气将整幢教师公寓吞没的这个晚上,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死与生,是如此迫近的命题。
逝去的与留守的
“我的弟弟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他每年的生日,我们都要碰一次头……”11月16日上午,在上海市静安区第二青少年业余体育学校一楼的安置大厅中,叶诗(化名)靠在志愿者邵月丽的肩头,大量的泪水似决堤的江水,漫溢出眼眶。
叶诗夫妇旅居国外,每年的11月17日,他们一家人都会在上海团聚,弟弟的生日,对于他们家庭而言,也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但是,一场大火却改写了所有。
“你帮我去问问,看有没有,我弟弟身高1米70,穿白色衬衣,短头发……”叶诗不断描述着弟弟的体征与细节。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间里,叶诗已经跑遍了所有的火灾安置点和医院。现在这个安置点张贴的“尚未联系到居民名单”上,她在密密麻麻字迹的夹缝中,添上了弟弟的名字,但是,都一无所获。
11月15日下午4点,当获知一位身穿白衬衣、短发、蜷曲着身体的年轻男士被救出来时,叶诗萌生了一丝希望。但是到了后来,她的期望落空了。
等待,希望破碎,再等待……随着时间的流逝与火灾死亡人数的上升,叶诗感觉到她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接下来,只能去殡仪馆找了……”到了火灾发生的第二天,这位神情悲痛的妇人除了用尽全身的力气痛哭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叶诗依然在努力回忆着一些破碎的细节:在11月15日下午1点半,她的弟媳准备去上班的时候,她的弟弟还问了一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了?”这个当天留在家中的44岁的男人,没有想到这个午后,会等来一场劫难。
“火已经烧起来了”,当天下午2点10分,弟弟在跟叶诗通话的时候,这么说。这后来成为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通话。此后,弟弟的手机再也没有拨通过。
叶诗的周围,人头攒动。红着眼眶的、痛哭的、发怔的、神情凝重的,各种表情,写在了人们的脸上。
沈女士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在大火中失踪的母亲的消息,一语不发。
11月15日下午,张女士的母亲,78岁的张老太去老朋友家里串门,老朋友的家位于胶州路教师公寓的12楼,跟张家只隔了两条街,张老太的老伴不久前因脑溢血去世,老太太选择独自住在原来的家,女儿们都赞成她平时多走走,散散心。
出门的时候,张老太没忘记带上外孙女给她买的手机。这天的聚会一共4人,一位老先生加3个老太太,聚会的主题是聊天加搓麻将。
母亲最后的一些细节是沈女士在火灾发生后多方打听到、慢慢拼凑的。大火开始蔓延的时候,4位老人还算镇定,在房间里,老先生安慰3位老太太说,“不要慌”,老先生领着3位老太太往楼道里冲,匆忙中,4位老人没来得及带上湿毛巾,他们推开门后发现,楼道里浓烟滚滚,眼睛都无法睁开,4位老人又被逼迫得退了回去。他们往窗外看,却发现外面就是密密麻麻的脚手架,但是几位高龄的老人没有办法爬到这么高的脚手架上。
随着火势愈演愈烈,老人们还是决定冲出门去找求生通道,他们摸索着再次出门,楼道中充溢着刺鼻的浓烟,呼吸都极为困难,3位老太太基本上都已经瘫软在地上了,老先生依然坚持将她们往楼梯的方向拽。他们努力了三次,都失败了,到了第四次,老先生紧紧地搀扶着3位老太太,他们手牵着手,冲进了浓烟中。
两个从楼上冲下来逃生的居民看到正在逃生的4位老人,就朝他们大声喊,“你们要拿湿毛巾捂住嘴!”但是,周围都是建筑物被烧焦剥落的巨大杂音,老人们根本无法听见。楼道间,火苗依然蹭蹭地往上蹿,一波更大的火苗包围了4位老人,老人们的呼救声越来越微弱。他们被火海所吞没。
等到当天下午4点,沈女士看到东广滚动新闻反复报道的上海大火之后,她发现,母亲的手机已经再也打不通了,接下来,张女士姐妹俩在5个多小时内跑遍了安置伤员的6家医院,焦急地寻找母亲,她们远在德国的弟弟也三番五次来电话询问母亲的下落。
“我们看了医院送来的所有死者的照片,也没有找到妈妈,只能到殡仪馆里去找了”,沈女士说,看这些照片也是一种煎熬,而截至11月16日中午,火灾当天在一起的4位老人,“一个都没有找到”。
在沈女士的眼中,她的母亲“和蔼可亲,皮肤很好,戴着金丝边眼镜,很有气质,身体也很硬朗”。“我一直在想,妈妈是这么一个体面的人,到最后的时光,她是怎么度过这些痛苦的?”沈女士很努力,将泪水逼回眼眶,直到迫得眼圈泛红。
在这次火灾发生之前,胶州路教师公寓的外部正在实施节能改造项目施工,也改变了一些居民的日常安排。一些附近居民向《新民周刊》记者反映,因为负责胶州路教师公寓的施工队曾负责过附近的泰兴公寓的外墙装修工作,其间因为曾发生过3起入户盗窃事件,所以胶州路教师公寓的居民对此都很警觉。
在11月15日下午2点左右,按照往日的习惯,住在胶州路教师公寓20楼的金淑菁应该出门去泡股市了,这是她退休以后的一个爱好。但是因为胶州路教师公寓的外部正在修缮中,金淑菁担心出门以后家里不安全,也就打消了出门的念头,一个人呆在家里。
发觉到大火开始蔓延时,金淑菁给远在洋山深水港工作的丈夫钱荣斌打电话说,“楼里着火了!”钱荣斌跟妻子嘱咐,“用湿毛巾捂住嘴,等火熄灭就好了……”正说着,电话突然断了,变成忙音。
“当时,我们都没有想到,火会烧得这么大,我们当初都以为,火不会烧到上面的楼层去。金淑菁曾经想爬到外面的脚手架上,但是楼层太高了,她的近视度数也很深,我们估计到最后她连门都没爬出去”,钱荣斌的哥哥钱荣文告诉《新民周刊》记者。
等到下午4点左右,钱荣斌的单位派了一辆专车将他送到发生大火的家门口时,他看到的是这幢大楼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头吐着火舌与浓烟的怪兽,而妻子生死未卜。他与两个儿子一起跑了所有的安置点与医院,也一无所获。直到11月16日中午,这个憔悴的男人被通知去找一张妻子的照片用于寻人比对。
一些附近居民告诉《新民周刊》记者,在火灾发生当天的下午5点多,一位心急如焚的小伙子冲进胶州路教师公寓的7楼,去找寻被困在大楼里的父母,小伙子最后看到的是却是两具紧紧相抱的焦尸,他流着泪,用床单将父母的遗体背下了楼,“这一幕,很多人都看见了。在场的很多人,当时都流下了眼泪”。
艰难逃生之路
“没想到火会这么大!”家住胶州路、目击了这场火灾全过程的居民袁小姐回忆。
大约在11月15日中午1点45分左右,袁小姐就看到了胶州路教师公寓蹿出了“脸盆大的火苗”,当时已经有保安跑来跑去指挥灭火了,“也许大家现在都变得比较麻木吧,我们想着,他们应该打119了,就没有帮他们打119了。你知道,这天风又大,火势迅速蔓延,越来越猛,等到20分钟以后,火苗已经蹿到了两层楼那么高了,到后来,我们都可以看见,有一些居民爬上高高的楼顶,有些人攀着脚手架,朝楼下挥手,躲避浓烟,到那个时候,烟太大了,直升机都飞不进去了”。
一些宝贵的避火常识,事后被总结成,或许可以挽救大火中的生命。当浓烟肆虐到26楼时,25岁的女孩顾轶昕推开门,烟气呛得她一阵咳嗽,她又退回家中。尽量伏低身体、用湿毛巾捂在口鼻——通过电话求救,顾轶昕从父亲那里得到这样的紧急帮助。这让这个年轻女孩的保全了生命。
当火势猛烈起来,家里的窗玻璃都被炸破时,顾轶昕决定逃出去。这个女孩冷静地带上手机,捂住口鼻,寻觅到消防通道,往楼下跑。“太累了,而且很呛,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就觉得已经要站不起来了,但是还是强撑着继续跑”,尽管过程艰难,最终,顾轶昕跑下了楼,并且几乎安然无恙。
湖南人杨安,也是通过这样的积极自救方式获救的。这个27岁的年轻人在发现迅猛的火情后,马上在将棉被打湿,披在身上,推开窗户攀爬到最近的脚手架上,抓着滚烫的铁管,从16楼开始往下爬。
杨安的双手都被滚烫的铁质管道烤成焦黑色,已经看不到完整的皮肤。直至爬到10楼,杨安被赶来救援的消防人员发现后获救,并被送往华东医院治疗。
附近居民也告诉记者,住在胶州路教师公寓5楼的一位母亲,在火灾发生时,正在家中上网,当时她家门窗紧闭,窗帘也是拉上的。当这位母亲听到楼下有人呼喊“起火了”的时候,火势已经刻不容缓了,这位母亲果断地打开窗户,顺着脚手架爬至一楼。除了手脚与耳朵受伤外,她安然脱险。
而一些楼层高的居民在火灾发生时曾经认为,较高的楼层应该能够确保他们的安全,因为起火的是在比较低的楼层,而且当时窗外已经可以听到消防车的声音, 消防人员应该会很快将火扑灭。一位家住18楼的老太太在下午2点左右就接到朋友的电话警告说“起火了”,老太太回答:楼下是着火了,但我家没烧着。
家住26楼的周女士亦是如此。周女士的先生给她打电话说下面着火了,让她赶紧走,但周女士开始时并未太在意。等到十分钟后,火苗窜到她家东侧小屋的窗户时,她才开始逃生。
带上手机、钥匙,捂着口鼻,周女士没顾得上带上家里的40万元现金,便往门外跑。门外,一名男子蹲在角落拨弄着手机,看到周女士,他立即招了招手,示意她也蹲下。时间逐渐流逝,周女士没有了等候的耐心,她决定自行逃生,便冲进了大楼中尚在运行的电梯,电梯下到7楼,便自动打开,再也关不上了,而电梯外一片漆黑,浓烟滚滚。周女士半眯着眼睛,凭着记忆从消防通道继续往下摸索,通道安静,没有一个人,只有无尽的黑暗、浓烟与滴答的水声,“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不停转圈往下,直到走到自行车库”,在获救以后,周女士这样回忆。
但是,不是所有人当时都会像周女士这么果断。“火灾发生后不久,就有一些逃亡的居民从楼上跑到七八楼时,敲了七八楼的门,让住在这里的老头、老太赶紧出来,而老头、老太们都以为是有人要骗他们,很多人门都不开”,家住胶州路的居民袁小姐说。事实上,当这场罕见的火灾发生时,住在这幢大楼里的很多老人都算是后知后觉。
家住在17楼的陈老太就属于这种情况。当陈老太听到窗外面噼里啪啦的声音时,还以为是邻居们装修,等到75岁的陈老太发现浓烟滚滚的火情时,大火已经蔓延到了她家的窗户。这个家是老两口一辈子辛苦创立的,正当陈老太跟老伴商量是去是留的问题时,家里玻璃已经被烧裂了,窗帘也化为熊熊烈火。
每个人仅仅带了一条毛巾,陈老太就火速带着罹患帕金森病的老伴逃生。消防通道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仅有偶有的微光,由于病情,陈老太的老伴也只能缓慢往下走。因为消防通道里还有垃圾,75岁的陈老太只能先下去半层探探路,再告诉老伴如何走下去。还没走几步,老伴就跟陈老太说,“你走吧,我走不动了”。陈老太拉住老伴,告诉他,“要么不走,要走一起走”。接着,老伴开始一点一点往楼下挪。
等到老两口走到五六层的时候,陈老太的老伴怎么也走不动了,陈老太指着窗外,让他看对面的楼层,跟他说,“再坚持一下,快到底了”。老伴跟她说,他不行了,“能活一个算一个”。“就算死也要在一起”,陈老太说。到后来,突然,楼上另一个逃生的人抱着孩子撞倒了陈老太的老伴,老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顿时瘫倒了。陈老太只能拖着老伴,“一点一点沿着楼梯往下滑”,直至老俩口被在现场搜救的消防队员救出。
在发生火灾的时间段,不少居民正在休息,尚未只晓灾难的降临。火灾发生时,家住16楼的王先生正与父母亲及3岁的女儿在午休,突然间,他家西厅的玻璃碎了,王先生只看见火舌开始吞噬房间,连沙发都开始着火了。
等王先生打开大门时,他发现,浓烟灌满了所有的房间,根本无法逃离,连玻璃窗都被火苗灼烧得像一块块红通通的烙铁。王先生当即抱起女儿,领着父母亲从阳台翻窗而出,沿着脚手架逃生。
他们一路爬到15楼东侧的一户人家中。这里俨然成了一个了临时避难所,几户人家聚集在此,十几人在焦灼地等待救援。当时,窗外已经可见看见有白色的水蒸气汽翻腾,他们估计消防人员已经在喷水枪灭火。
不少人都采取了跟王先生类似的方式,沿着窗外脚手架逃生。一对住在23楼的夫妇也是通过攀爬脚手架逃生,他们爬到十几楼时,被前来救援的消防队员发现后获救。但是,在巨大的火灾面前,这也是极其危险的。仅仅10分钟后,火势就变得愈加更加凶猛,王先生所呆的房间外的脚手架瞬间被火苗吞噬,并且,他们呆的房间,三面都已经被大火夹击,所有人只有一个出路,就是合力从大门冲了出去。他们这样做了。“当时就像是人掉在海里,能抓到木板就不错了,我们都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勇气闯出去”,王先生回忆。
火灾发生时,一位正在睡午觉的居民被她养的3只狗惊醒了,3只狗跳到了主人的床上,叫个不停,这位主人于是听到很多人都在大声呼喊“着火了!救命!”眼看着火势近了,这位居民牵着3只狗跑出门,寻找到消防通道,通道里面一片漆黑,她摔到了地上,但狗狗们拼命地咬着她的衣服往外拉,等跑出失火的大楼时,惊魂未定的她抱着3只狗,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大哭。
而在11月16日,火灾发生地第二天清晨6点多,一位父亲领着他的4位子女,面向发生火灾的胶州路教师公寓,直直地跪了下去,这个家庭的女主人被这场大火吞噬,孩子们呼喊着母亲,希望她的灵魂获得安息,“在场的人中,只要是女的,大家都哭了”。(应当事人要求,部分受访者使用了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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