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潘晓凌 实习生 陈铁梅 王媛媛 向婷婷
他们都只是“小人物”,在某一年,因为某些突发状况被关注,成为舆论焦点。他们也以自己的方式推动着中国的进程,尽管时间短暂,力量却未必微薄。若干年过去了——
刘亮
围绕一枚彩票的名利场
刘亮最后一次成为新闻人物是2008年到汶川灾区当了一回义工。不过,报道的兴奋度远不能与此前四年相比。
2004年,18岁的农村青年刘亮刮到一张价值一辆48万名车及12万现金的中奖券,却被宣布为假彩票。为维权,刘亮爬上了7米高的广告牌。在媒体的蜂拥跟进下,陕西体彩的交易黑幕得以层层剥开,刘亮开始被称为“揭黑英雄”。
但接下来发生在刘亮身上的故事,不再关乎彩票,转而集中于追逐着这枚彩票的名利场。
亲友闻风赶来借钱,一拨拨上访者登门求助申冤,嗅到“揭黑英雄”身上商业价值的企业纷纷携合同而来。刘亮最终接受了杭州一家汽车公司的邀请,以两万八千元的报酬,做其三年形象代言人。
同时,仅初中毕业的刘亮还被汽车公司安排到西安外事学院学习两个月。他的入学欢迎会同时是一场新闻发布会,他在校的待遇是两名保安时刻随同,再又引来大批媒体追逐。
环绕“揭黑英雄”的名利场在刘亮被曝涉嫌嫖娼风波后骤然消失。被终止合作的刘亮回到农村继续做农民。本报记者最近一次见到他是2009年,彼时,他做过建筑工人,谋划过办猪场,但都无疾而终。因涉嫌嫖娼风波,加上家里至今还没有像样的房子,24岁的刘亮至今单身。
宅男胡戈最近一部新作恶搞的是《动物世界》,这部2010年2月推出的八分钟短片,模仿赵老师沉缓的磁性音讲述了关于一群“宅居动物”在人类的“关怀”下优胜劣汰的进化论故事。
比如,由韩寒扮演的整天思考人类的雄性,发表文章时挨过了漫长的第一道审查后,开始喜迎第二道审查;而胡戈亲自出马演的另一只雄性,文章不仅没通过审查,还直接被破门而入的人类给抬出去“优胜劣汰”了。
胡戈
“人就是可以无耻到我这样的地步”
自处女作《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之后,胡戈继续宅在家,每天下午三点起床吃俩隔夜包子,开始捣鼓。
捣鼓出的第二部片叫《鸟笼山剿匪记》,一如既往的很贱很好玩。比如,其中一个角色是鸟笼山新闻发言人,穿着打扮模仿萨哈夫,一本正经播新闻,“各位听众早上好,欢迎收听鸟笼山旧闻和废纸摘要栏目”。
另一个活宝角儿叫“傻大木”,一脸大胡子神似萨达姆,接受记者采访时还特有气场,“人就是可以无耻到我这样的地步!”
陈凯歌5年前先是拍了《无极》供胡戈恶搞,接着骂他,最终成就了他。
最近两年,胡戈拍了七八个网络广告,让自己宅得衣食无忧绰绰有余,眼下正在捣鼓一部科幻片的剧本,找得到投资方就弄成院线电影,不成就走网络收费。
不过,在江湖上,胡戈仍是当之无愧的骨灰级恶搞师爷,门下还有成千上万菜鸟大虾各色物种追随着。在恶搞界,胡戈像个英雄,但其实是这个搞不动的世道,成就了恶搞。
孟氏兄弟
继续卑微与隐忍
这两天,孟宪有的女儿放假回家了。三年前他和哥哥孟宪臣被困井下时,女儿、儿子都在上高中,如今,他们都考入了大学。“这就是我们当时拼命想活下来的原因。”他说。
2007年,矿工孟氏兄弟在几无外援的情况下,依靠简单的工具和双手,经过130多小时的挖道,从死寂漆黑的矿井下自救逃生。
奇迹生还后,孟家兄弟对生活中的困境却不那么强烈了。他们至今不但没有获得任何赔偿,而且当年的两三千块钱的工资都还没结。有人怂恿他们去告窑主,孟宪有不干,“老板不是坏人,当时他也在尽力救援我们。”
刚被救出来时,兄弟俩都还憋着一股气,打算等身体养好了去给自己讨个说法。如今再提及,孟宪有说早就不想了,他们连往返北京的钱都出不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对本报记者说。
2007年,在某杂志的颁奖盛典上,当被问到恨不恨那些做出井下无生还可能判断的专家时,孟宪有答,“不恨,因为我们是和谐社会。”
眼下,为了供孩子上学,兄弟俩各自背有数万元债务,尽管体力在被埋后大不如从前,孟宪有仍给自己定下目标:在孩子毕业前把债务还清,“孩子将来找工作、买房、花销,压力很大,我不能给他们添包袱”。
陈晓兰
停不下来
陈晓兰今年57岁了。跟过去十多年中与“敌人”誓死抗争的绝决精神气相比,她低调了许多。
2009年秋天,CCTV某栏目编辑给她电话,想颁给她一项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年有关的个人荣誉,希望她可以出席颁奖。陈晓兰斟酌许久,最终还是回绝。
彼时,作为两位死难患者家属的代理人,陈晓兰正在准备着对上海一家医院的诉讼,不想分心。另一方面,她也不希望被她的打假对象当成明晃晃的眼中钉。
陈晓兰越来越倾向于给人以这样的错觉:她已经折腾累了,渐渐消停了。
陈晓兰原是上海一家地段医院普通的理疗科医生,十年来,她一直从事医疗器械行业的打假,被她揭露的各种医疗器械达二十多种,其中八种假劣医疗器械被查处。陈晓兰因打假而触及医院利益,不但“被”成为上海远近闻名的“精神病患者”,还两度失去工作。
幸而,近年来她的行动受到社会各界越来越多的关注,2007年登上CCTV“感动中国年度人物”的颁奖台后,更是声名远播。
但此后不久,她一度想请媒体朋友帮忙发表一篇报道,宣布陈晓兰偃旗息鼓,不打假了。这逐渐由一种斗争策略演变为她的真实想法。近两年,陈晓兰陷入深深的焦虑——暴露出来的医疗问题越来越多,“对手”也越来越强大,他们与保护伞的结合更紧密,相互间也结成各种利益联盟。
但2010年9月,上海第一人民医院爆发患者眼科注射治疗引起不良反应事故后,陈晓兰马上又开始了调查,并将调查结果发往国家药监局与卫生部。
曾有官员感慨地问陈晓兰:眼下像你这样的医生多不多?陈晓兰答:我并不孤独。
她始终相信中国医疗器械市场的未来会好起来,只是那时,她发如雪,鬓已霜。
超女
造梦童话
4亿多总决赛观众、数千万短信投票、15万报名参与者……这就是2005年度的“超级女声”,它引爆的“全民运动”至今无人再出其右。
李宇春凭三百多万短信投票拿了“超女”头名,周笔畅、张靓颖紧随其后,还有何洁、纪敏佳。此前,她们都还只是无名小辈,长得不算漂亮,老爸也不叫李刚。
如果没有进入这个造梦空间,她们走的路与其他普通女孩没什么区别:毕业前夕,找一家不错的实习单位,争取留下来;如果仍怀音乐梦想,那只能上北京漂着,在市区住地下室或五环外租个便宜的房,每天耗两小时在往返的路上;弱弱地问每位面试官,请问我可不可以麻烦你告诉我……
这条道路并不一定能通达梦想,且一点都不浪漫。在一个缺乏梦想与浪漫的地方,这个舞台无论对于参与者还是围观者,具有不可抗拒的引爆性与燃烧力。
想想当年女孩们在台上有多么“不上道”:张靓颖面对评委要她按“标准发音”再唱一遍的要求保持沉默;李宇春断然拒绝主持人要求“穿一次裙子”的起哄;叶一茜在抽到模仿小燕子的即兴表演题目时,佯装落泪把主持人吓到了,事后她解释说,小燕子不是我的菜……
好在掌握投票权的民众就喜欢她们“想唱就唱”,而非“德艺双馨”。回看当年狂热的粉丝走上街头拉票的图片,都不太敢相信彼情彼景真的在中国的街头上演过。
五年过去,张靓颖获奖无数,一年前开始做老板;李宇春作为天娱当家花旦,刚在续签现场获赠北京豪宅一套;周笔畅发行的两张专辑在内地艺人排行榜中均占首位……
但童话的结尾,并不是每个公主都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知名度不高,发展也不太顺的“超女”王贝,一个多月前丧命整形手术台,大家很不理解:已经很好看,为啥还要整?“超女”,不就是“做自己”吗?
余放
人不叛逆枉少年
回顾四年前发生的这一幕,我们仍旧会被故事里的主角震撼。这不是宣扬价值的好莱坞电影情节,而是一名17岁中国男孩在化学奥赛上的真实故事。
2006年,湖北宜昌夷陵中学高三(14)班学生余放在奥赛考场上面临着他人生中第一个最需要勇气的抉择:他发现拿到的试卷,题目与赛前一天夷陵中学奥赛辅导老师艾宏国亲手交给他的“习题”一模一样。
要么“完美”作答,以优异成绩换取直通名校的通行证;要么坚持诚信,检举自己的老师。对于绝大多数孩子而言,这是基本不存在的道德困境。与光明前程比起来,所谓诚信底线又算什么?
这是艾宏国们对中国少年上的人生教育第一课,想想在他们成长途中很可能早已耳濡目染的选择吧:父母带家人外出吃饭或出行,在发票上开的是“单位”;平时用的文具都是姑姑从单位里拿回来的;舅舅从病人那收到很多红包,他说不收病人更抓狂……
在这场奥赛考场里,同样获得泄题的学生在利益与诚实之间做出了最常规的决定。
我们至今仍没办法复原余放彼时的心理挣扎,只知道他最终提起事前准备好的红笔,在试卷上写了一百多字的检举信。信中最后一句是:“荣誉是我向往的,但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是我鄙视的”。
类似的话在我们小学的思想品德课堂上就曾反复被老师称颂,但当它应用在现实里,引来的却是沉默与尴尬。
事后,夷陵中学老师要么对余放保持沉默,要么含糊地说他性格内向、偏激、叛逆。余放的家人也日夜守在孩子身旁,坚拒一切采访。
我们不知道余放最终考上了哪所大学,在今后的人生中是否还有勇气继续坚守常识。如果这种坚守也算叛逆,那就附议塞林格说的,人不叛逆枉少年。
黑砖窑母亲
她们还在寻找
一些失散重聚的家庭已经恢复或试图恢复平静。
张文龙的父亲在电话中对本报记者说“打错了电话”,与他家一直保持联系的郑州人辛艳华说,张文龙被红砖烫的伤疤已经恢复了,但有段时间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眼下全家正在张罗给他找对象。他们不愿再提过去。
张文龙是2007年黑砖窑奴工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在被被骗沦为奴工之前,他是个二级厨师,但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数百个家庭正是因为陷入同一场骇人听闻的人性罪恶而破碎。
2007年,张文龙们的母亲,在寻子途中渐渐结伴而行,最终揭开当年震惊全国的奴工黑幕,也引发了当年最激烈的举国声讨。
杨爱枝的腿在三年前寻子途中劳累过度,一到冬天就肿痛,但她现在别无所求,儿子不但寻了回来,今年还考上了大学,在电话中,她说的最多的两个字是“平安”。
但悲剧远未结束。
袁成是当年5位寻子家长中的一员,他的孩子现在还没有找到。过去三年里,他始终没有放弃,每到农闲便出山寻子,时不时会碰上其他寻子父母,其中一个叫老苗的60岁老人,为了寻子,把家都卖了,和老伴租了一间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平日以卖旧书、给人去痣为生。与袁成建立联系的类似家庭,大约有二十几户。
袁成说,寻子母亲在大街上很好辨识,“她们一见到流浪汉,总会凑上去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孩子”。
吴苹
“我是公民,不是刁民”
时隔三年,吴苹强悍的气场丝毫未减。
2007年那场震动全国的维权行动完胜后,吴苹买了一款加长红旗车,还在重庆一家四星级酒店承包了整整两层楼开餐厅。间或有客人闹事,吴苹一出现,对方就被震住了,“这就是那个最牛钉子户啊!?算了,埋单!”
三年前因入选本报年度人物,吴苹在接受本报记者回访时,正忙着为她彼时新买的问题越野车与工商局反复交涉。
去年,很多记者又找到吴苹,请她谈谈对两会、改革开放30年及物权法周年的看法;更多时间,她继续维权,并且总是不断有新的纠纷让她挺身而出。
最近一桩是生意场上的纠纷,2007年底就已经判决生效了,吴苹是胜诉方,但法院判给她的150万赔偿至今一分钱没有拿到。她很气愤。
她似乎经常气愤。眼下与一家物业公司的纠纷也让她大发脾气,以至于影响到她原本想进军娱乐圈的打算。“从事这一行,需要好的心情。”她说。
如今,吴苹给自己的一个清晰定位就是“维权人士”。这一形象其实在三年前她孤身立于废墟之上时就已深入人心。
在待人接物上,吴苹给人感觉并不算好。比如,她太强势,总喜欢控制局面;耍小聪明,曾企图把自己包装成“名门闺秀”等。但她身上的亮点同样出彩,她敢于挑战公权力的执拗,突破了社会底层习惯隐忍的集体性格。
三年前,她对本报记者强调,“我是公民,不是刁民”。眼下,她总结自己的过去三年,“你告诉大家,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