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只讲鲁迅?
贺雄飞同摩罗的相识,完全由于《火与冰》的作者。
1996年,贺雄飞在北京创立了“草原部落创作室”,出版了《火与冰》、《深呼吸》、《铁屋中的呐喊》等书。
一次,校友“很狂”地对他说,当今时代,在思想随笔方面惟一能和我的文章媲美的年青学者只有摩罗。
“《中国站起来》发表后,他宣布与摩罗绝交。想当年,他们惺惺相惜,彼此视为同道。”讲到这里,贺雄飞笑了笑。
他饶有兴致,拿来了摩罗的稿件:“那一夜,听着德沃夏克《来自新大陆》的曲子,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只感到隐隐作痛,口中的咖啡的苦涩余味无穷。”
这部书稿就是后来的《耻辱者手记》,入列贺雄飞1998年策划出版的“黑马丛书系列”,丛书一纸风行,大获成功。
某论坛ID号曾为“崇拜摩罗”的韩立勇,写过《我的自白——关于名字》,多少解释了《耻辱者手记》的走红——“在我初中毕业时,曾经有过一段和父亲的打工经历。在工地上,一个老板当着父亲的面直呼我为小崽子,我能想象父亲当时的心理反应。……一个人的尊严就为了保存自己起码的生活条件而被扼杀了,这合理吗?……在读摩罗的书时,我受益最深的就是他那博大的感情,是他那高贵的感情挽救了我……”
“很少人像在《耻辱者手记》里说话,那时读来,符合我对知识分子的定位,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说。
“相比丛书里的其他作家,摩罗性格深邃,外表谦和,但骨子里很清高。”贺雄飞记起,那年12月份,他带领丛书的作家们在全国十多家大学巡回演讲,宣传售书。摩罗在众人中,“讲了半天,台下的人也未必听得懂”。
尽管日后因为“不值一提的龃龉”,伯乐与他的黑马分道扬镳。但贺记得,他曾驾车载上摩罗,到过内蒙古大草原,“摩罗酷爱骑马,望着这个瘦弱单薄的躯体策马扬鞭的背影时,禁不住想起六十多年前那个不住地咳血的瘦弱老头鲁迅。”
1998年,北京印刷学院现代文学教师摩罗,已名列中国十大青年思想家。
“他在校内从未表现出特立独行的一面。”摩罗的老同事,学院出版系教授叶新谈到,摩罗调职前,已被彻底边缘化,“他也是平心静气。思想上的犀利与在校的安逸守法各不相冲。”
叶新见过摩罗上课,“随便坐在那里,手里一个普通塑料水杯,侃侃而谈,叙事紧抓学生心理,极具感染力。”故而,从95届到97届的学生中,摩罗拥有一大批粉丝,这也为他招来了“麻烦”。
“有一段时间,他因和有些敏感人士走近,使得校方大为紧张。”叶说道。学院采取了相应措施,派出一位经济学老教授监听摩罗的讲课。
现代文学的讲堂上,摩罗为学生们深入讲解鲁迅。第一次、第二次……老教授终于按捺不住,当面质疑他:你为什么老讲鲁迅?现代文学又不止一个鲁迅。
“我认为现当代文学史上,只有鲁迅可以讲。”摩罗慢条斯理回复。
于是,摩罗被停了课。
你真的幸福吗?
摩罗直笑,仿佛往事如风。
现在的他,“特理解一个政府应该怎样做”——过去的他,“还套在知识精英圈定的语境里,仅仅考虑自己的利益,简单地意识形态化。”
餐桌上,他开悟般:“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白拿纳税人的钱,活了这么多年,就应该自觉维护社会的整体利益。很多知识分子都认为我以往的际遇属于中国特色,那其实是中国精英文化教育人的不实际一套,专门抵触这些事情。他们怎么不看看美国还夺去全世界的言论自由?”
当天下午,餐馆店员们每天必行的企业文化培训、集体扭洋舞、振臂励志中,摩罗也在宣讲他的《中国站起来》。
他要说,是鲁迅、陈独秀、胡适、蔡元培等一批中国五四精英们摒弃了中国传统文化,遗留给后人一个伪命题“国民劣根性”,从而导致国民在精神建立上,怀有强烈自卑感,现有不少知识分子全盘西化,沦为了“洋奴”而不自知。
与此同时,他通过对西方殖民史的研究,惊悉西方强国血淋淋的发家史、文化上的极度虚伪、政略上的霸权主义。西方在用武力、经济、文化等各种形式向中国入侵,侵占中国的利益。“中国人如果不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对西方文明的膜拜,就无法崛起成为真正的强国。”
他坚持,他耻辱的实质没变,只是经纬度在扩充——“写《耻辱者手记》是站在作为弱者的个人立场,面对强大的国家维护自己的尊严。而《中国站起来》是站在作为弱者的被殖民、被掠夺的民族立场,面对强大的国际霸权维护自己的尊严。”
末了,他告诉段学俭,他的变化始于四五年前他钻研人类学。
也在四五年前,王晓明来过北京,住在摩罗家。一天傍晚,摩罗与他外出散步。交谈中,他明显感觉,摩罗在信仰基督。
但当他听说,摩罗在《中国站起来》里,对基督教的疏离与批判,声称从近代以来,西方列强掠夺全世界资源进程中,基督教充当了开路先锋,编撰了一个“欧洲优越论”的排他文化;还有摩罗表示“佛教才是与中国老百姓恰切的精神文化”时,他不由费解了:
“如果摩罗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或基督教徒,都不可能写这本书,更不会是一个国家主义者。这些传播普世价值的宗教里,‘国家’的概念不是重要的。起码,佛教的基本定义是一切有情,所有的生命一律平等。”
摩罗对韩立勇否认了他信仰基督教。他坦言,1999年前后,他需要某种精神支持,尝试寻求宗教信仰,关注过基督教。
韩立勇想来,这也与他研究人类学相关,“他谈宗教时,是跟‘民族’这类符号联系一起。”
作为摩罗作品的长期拥趸,韩是从摩罗的书中察觉到端倪的:“2002年,摩罗发表的文集《不死的火焰》、《因幸福而哭泣》里,已透露出信息:他从前经历的苦难来源于努力想成为一个知识分子。而后来,他发现知识分子的身份并不能给他归属感,反而对这一群体产生怀疑。”
就在两年前,一次聚会中,摩罗一反从前——“大体上,他在批驳鲁迅。说鲁迅批底层人时,自己跑到国外留学一类的话。讲得头头是道。”因是闲聊,韩立勇的犹疑一晃而过。
那时,贺雄飞编了一套《青少年读本》,收录了摩罗的两篇旧作。
“我给他送稿费时说,你看你第一本书是《耻辱者》,你觉得在中国社会,人活得像非人一样没有尊严,所以你要‘咀嚼耻辱’。可你现在又《因幸福而哭泣》,你真的幸福吗?你还有《不死的火焰》,证明你的‘火焰’还是没死呀,所以你还是不幸福。”
面对贺的略带讥诮,摩罗默不作声。
摩罗真的感到不幸福,从那时期的文字来看,他陷入了深深的精神危机——“人文主义者对于人和人性的礼赞、信赖,越来越显得不真实,显得苍白无力。人根本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意气风发,灿烂辉煌,也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具有决定自己命运的道德能力和理性能力。对于人本主义思想传统的幻灭感深深地折磨着我。这种折磨还没有完全过去”,“我企图从宗教世界汲取营养,……可是我们的文化传统和生活环境使得我们与宗教隔得太远。”
“置于当时的历史语境,我们会发现这不是摩罗个人的内心疑惑,乃是9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相当普遍的心灵困境,”学者许纪霖在《从摩罗的“转向”看当代中国的虚无主义》一文中写道,“曾经支撑了80年代‘后理想主义’一代人的心灵鸡汤到90年代开始失灵了。90年代同样是一个反思的年代,但80年代反思的是中国文化传统与传统社会主义,而90年代开始反思启蒙理性本身。原来人的理性并非启蒙描绘的那样一片光明,理性一旦虚妄与无限膨胀,会给世界带来巨大的灾难……”
从个人角度,有论者提出,摩罗一切的忧患只是在寻找安全感。许纪霖教授说,“更准确地说,摩罗寻求的是群体的皈依,是对更大的‘自我’的精神认同。最早在江西孤军奋斗时他认同的是知识群体,渴望被知识分子接纳,待到上海来读研,发现知识人是如此丑陋,转而崇拜尼采式个人,但又害怕孤独,忍受不了精神的寂寞,于是去皈依基督。但他又无法从宗教那里获得终极的认同,最后在中国崛起的感召之下,索性从一个极端跳进另一个极端,浪子回头,迷途知返,一头扎进了祖国妈妈的怀抱。”
2009年8月的一天,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编辑陈智富在电话中,问摩罗近期是否有书要出。
摩罗兴奋告之,他这天刚刚完稿,名为《崩溃与呐喊》。这本书的诞生,始于他进行一部批判“国民劣根性一说”的学术性著作时,“过程很焦虑,有过很多思索,写了五六万字随笔。等著作完工后,随笔无法编入书中,浪费很可惜。就把它写成十来万字,做成通俗版,讲点浅显的道理。”
出差途中,陈智富在火车上将“通俗版”一气读完,认为“书内传达的思想令人震撼”。
陈智富对原稿作过处理,“谈五四的部分,我删掉了一些。比如有一篇涉及鲁迅与史密斯之间的关系,过于偏激,不够客观。再就是文中某处写得像喊口号,一讲到中国的精英群体,用词就显得打击面太大。我在改的时候,经常要加上‘有一些’,范围尽量缩小。至于‘崛起’篇章,他写得较单薄。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加上了谈自由市场、全球化、经济一类。”
“书差点不能出版。一二三审遇到很多不同意见。领导层中多反对,摩罗质疑五四先贤精英。很多老同志嘲笑我,你这本书完全大逆不道嘛,怎能批评鲁迅、蔡元培他们呢?”
3个月的筹划中,陈智富想了几十个书名,“要响亮,要把摩罗思想的震撼力充分体现出来。”
“大崩溃”、“大崛起”、“中国强硬起来”,……他很想起名“中国别跪着”,摩罗觉得不够积极向上,最终敲定——《中国站起来》。
后记中,摩罗还不忘添上一笔——“本来我给自己制定了一条界线,在批评百余年来国人崇洋迷外思潮时,避免‘洋奴’这个词。但是,那些激烈的谩骂让我觉得只有“洋奴”这个词才能准确概括那种文化心理和精神人格,我因此冲破了这条自设的界线。我似乎应该感谢他们赐给我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