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儒舌战
摩罗十年来走过的心路历程,曲折而惊险,诚如一位名为楚望台的网络作者所言,有三个不同的摩罗:“一个是充满罪感的耻辱者摩罗,一个是充满无力感的彷徨者摩罗,一个是将国家奉作了偶像的得道者摩罗。十年后的摩罗,旗帜鲜明地宣判了前两者的死刑。中国站起来,摩罗开始跪拜。”
2010年10月,华东师大学者许纪霖在《读书》上连续发表了《从摩罗的“转向”看当代中国的虚无主义》。
讽刺的是,正是在《读书》杂志上,摩罗当年发表了无数打动读者的“耻辱者”文字。
“楚望台”也在另一文中写道,“很不客气地说,摩罗并不适合触碰这样的话题,他的视野和他批判的这些人并不在一个档次上。在经世致用之学上他是无知的,在意识形态建构上他是无力的。仍然是在歇斯底里的状态下,用一种文学式的笔法来发议论。但是离开了个人的生存体验,连以前那种文学式的道德美感都失去了。”
“接这部书稿时,我有过这个顾虑。摩罗也清醒地意识到他的不足。尽管他书里有些不完善的地方,还是提出一个重要命题——我们应该怎么反思西方化?一开始做这一命题,肯定不可能做到完美。但我们不能不完美就不去做它,不能等知识备全才去做它,不能因为遭到质疑、责骂,我们就畏葸不前。”陈智富在电话中说。
他还强调,摩罗在书中高度评价五四先贤的启蒙意义,抨击的是80年代以来,主流知识分子的被西化、洋奴现象,“很多批评家把它们混为一谈了。”
“他在书中认为蔡元培、胡适等人都是‘洋奴’,又说没有否定他们的贡献,这让人怎么读懂?别忘了,很多年前我俩开玩笑,我常说‘什么五千年文明史不文明史的’,他也是推崇认同的。”
摩罗的另一挚友、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萧瀚连连发问。去年7月底,他在网上发表了《与摩罗先生谈爱国》,源于摩罗的博文《爱国主义为什么遭到围剿》令他大跌眼镜,实难接受。
“摩罗是我遇到的人里最真诚的一个。他是真诚地认为自己观点正确,才写出了这种语无伦次的文章”。他说。
1998年,萧瀚还在北大读研,认识了摩罗,渐为至交,他也是摩罗儿子的干爹。
他写道——“那时的摩罗,还沉浸在对中国知识分子半个世纪以来精神沦落的痛惜之中,他带着一点情绪,仿佛有点发狠地说:‘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资源实在太匮乏,所以我用‘无赖’这词——无所依托,这跟俄罗斯不能比,哪比得了俄罗斯啊,你看俄罗斯,十二月党人、普希金、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怎么比?’说的时候,脸色就又阴翳沉重起来。”
电话里,他恳切叹道,“谁不知道西方殖民史血淋淋,但我们这个民族自身就不存在问题?作为这个民族中一员,我批过它,不也是为它好吗?”
萧瀚还猜测,摩罗的转型是否与他从事文学评论过久有关,“毕竟与第一线的社会现实有点隔。而且来京之后,他在城市生活,更使得他对当代中国大量底层生活失去了痛感。”
摩罗则淡然回应,“我在任何场合,都永远表白——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的父亲就是个农民和文盲。我从来没有自卑过。”
而不多会,当他与记者闲聊,得知他尚未深知来自底层的某些负面“社会新闻”的时候,他真切地嗫嚅:“这个,这个……”
吴洪森在《评摩罗》中斥责——我觉得摩罗在表面的狂热之下,是出于功利主义的理性选择。表面狂热的语言只是为了遮盖他的理性选择。……刘梦溪把他调到艺术研究院文化研究所之后,他贷款买了房子,又有了儿子,如果坚持原来那一套,再次失业的话,他可能连生路都没有了,况且他非常喜欢孩子,总是想着让孩子过上好日子。在巨大的经济的心理的精神压力之下,一个跟头翻到另外一个极端去,对他是最好的选择了。
有学者揣度,刘梦溪是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极度崇尚国学。摩罗跟随他学习,许是受其影响,“国学中存有大量的集体主义、家族主义,与集权主义天生的亲近。”
“我也不同意他这本书里的看法呀。摩罗关注现当代文学思想的建构,我看过他的几篇文章确实有才,加上人品好,这才将他从印刷学院调进来。”刘梦溪简短地说,《中国站起来》翻了几页后,他便闲置在家中。
听到吴洪森批自己,摩罗干“嗬嗬”了两声。尔后,他对武大哲学系教授邓晓芒所写的《读“摩罗”的自审》耿耿于怀。
早年,邓晓芒曾赠书给摩罗,只为欣赏《耻辱者手记》。而在这篇文中,他对《中国站起来》的前言所写逐条批驳,还在结尾处揶揄——摩罗的种族主义(当然是“正向的”!)已经成为他的一种历史观甚至世界观,他和他的那些同道们正勇往直前地向纳粹主义(民族社会主义)迈进。祝他好运!
饭馆里,摩罗大声道:“中国知识分子是被我们的纳税人养得太轻松的一个群体。什么实际问题都不用面对,白拿纳税人的钱玩概念,建立自己的道德崇高感。
“邓晓芒祝我在体制内混好,光荣地批我是这里面的走狗。他为了建构自我崇高感就不承认基本事实,他不是在体制之内?谁给他发工资、评职称,让他开课,难道他还做过一件政府不允许他做的事吗?
“最近30年,知识分子重提‘独立之精神,自由之人格’,在毛时代为什么不说?是现在这个政府需要从毛时代里走出来,需要你这么说才成!你放屁都是政府让你放的,还吹嘘个什么!”
邓晓芒闻后,倒不动怒,“他主要是功底太差,又急于出名,两头距离反差太大,所以落入这种两难的境地。我承认我是在体制内,我也从不认为知识分子就比一般人崇高。知识分子也有卑鄙献媚的时候,也有仗义执言的时候。我认为思想上,他比较迎合主流意识形态,属于被‘招安’型。‘骂’是有风险的,尤其‘骂’得不好是会坐牢的,但唱赞歌是没有风险的。”
“中国知识分子分化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不能相容。其实都还没有跳出毛时代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观点有争执是正常的,但问题是怎样争论。我们现在不是认真地讨论,而是情绪化地表‘站队’。”钱理群语重心长。
12年前,5月6日,北大百年校庆期间,他带着摩罗观看学生们自发排演纪念蔡元培的话剧。过于简陋的小舞台上,真挚的表演让他们何等心潮澎湃。
摩罗还激越抒怀,“蔡元培作为影响了一个时代的伟大人物,不仅是北大人的歌谣,也是全体国民的歌谣。”——而那已是昨天的歌谣。
母亲的信仰
我能理解他从《耻辱者手记》到《中国不高兴》的变迁;事实上,他没有真的改变,从这个意义上,一些“朋友”确有误读。
思想或观念对摩罗来说从来不是真理问题,而是一种人际关系——“耻辱”的对象是身边具体的人,“不高兴”的对象也是;然后在抽象世界把他们“报复”出来。
2010年12月底,作家任不寐在电子信件中写道。他与摩罗的决裂,昭示于2002年两人公诸网上相互攻击的信中。
摩罗一位不愿曝光的朋友说:“摩罗对人真心实意。但他有一个缺点,比较自以为是,不易接受他人的意见。当初,他考研到上海后,起初生活上不适应,他的老朋友张闳批评过他。他在《自由的歌谣》里,为张闳化名,所写内容让程景等人很不满。”
“2001年前后,摩罗与任不寐合办文化公司,出品了《新语文读本》。夸张点说,他俩那会‘好得像一对同性恋’。每次外出演讲,摩罗都把任推到最前沿。他交口称赞,任具有原创性思想,笔力深厚。
“摩罗是单纯地想干事,拜访作者,请客联络,勤勤恳恳。而从种种迹象上反映,任办公司是想赚笔钱,过点舒服的生活。日子一长,俩人必起冲突。
“或许,这也是促成摩罗思想起变的一层原因。他不再喜欢那帮道友,也就不会再与他们同道。”
“以上种种都是他人在各自的语境里,对我的评论,我不作任何回复。”北京望京的家中,置身于儿子满室涂鸦中,摩罗一派君子风度。
摩罗究竟为什么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这是他经常被问到的问题。
“一个人的发展是一个很漫长的、很暗藏的经历。任何人没法把自己的历史真的完全准确地诉说一遍,能说的只是挑出印象深刻的、认为构成重大影响的。我坚持让我思想产生变化的有两件事。因为它们是在我整个潜在的、没有完整认识到的许许多多事情中,清晰地认识到重要的两件事。我把它们罗列出来,如果有人不满足,我没有办法。”
这“两件事”,一件指他由母亲的信仰引发的对中国底层的再认识,以及对五四精英批判中国传统的怀疑;第二件,就是他在西方殖民史的研究中,对西方的罪恶有了全新认识。
“我觉得,很多人针对我的书发表批评意见,真是抬举我的这些文字了。”摩罗保持矜持的微笑,金丝镜片后的眸子偏冷——
所有骂我的文章里,有一个人骂得很对,他说,摩罗的实力与他的名气不相当。
《耻辱者手记》成功后,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短暂的喜悦后,便有所迷茫。后来几年里,我在各种场合遇到读者称道它,内心都忐忑不安。
……
我现在也不是否定这本书,它是我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层面,但是人不能永远停留在一个层面。就像从事文学评论,我把时间都耗在上面,永远读不完的当代作品,写不完的文章,感到这条路越走越窄,我需要从中抽出,也很庆幸及时抽出。
我常说,我是一个有福气的人。这些年来,每当我进入一个知识分子圈中,他们对我都很好。我从不觉得比他们少点什么,而是多了什么。我好像背着一个沉重的行囊,它让我在这个生存环境、文化语境中,还是出现了认同上的困境。
那个行囊就是我的家乡——江西九江都昌县大鸣山万家湾村,我们村里的父老乡亲,我活在我们村的命运中。
我母亲是村里一位普通、善良的老人,一生信奉拜菩萨。哪怕文革时,我母亲和她的同修们都多次到十几里之外,一个小山谷的一棵树下拜菩萨……
我母亲一度出现过信仰危机。那是我的二哥在39岁时因意外事故不幸去世,那之前,她和我二哥都参与过建庙。我搀扶着我母亲举行了与二哥灵柩告别的仪式。她老人家日夜哭喊,“菩萨呀菩萨,我二崽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就不长眼哪!”
几年前,我回到家乡探亲。发现母亲重新亲近菩萨。母亲带人上香时,我出乎意料地发现,神龛里供奉的菩萨——竟是一段五官模糊、一尺来长的木偶。
母亲说,这是老嘎嘎——据我查后,那是本村发祖南乙公的孙子。
从那一天起,我发现我母亲不是佛教徒,可是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我母亲既拜菩萨,那就应该是佛教徒。更重要的是,我发现我对我父母的精神世界原来一点也不了解,而且也从来不想了解。
我在受教育的过程中,一直按照书中的说教在批判我父母的信仰,一直把祖祖辈辈的信仰,视为迷信。我从书本上学的东西越多,越认为自己很文化,越发否定我的父老乡亲们的信仰习俗。这件事引发了我对五四一些精英群的怀疑,按照他们说法,中国的底层人文化是愚昧的、落后的、保守没落的、迷信的等等。甚至是导致中国落后的根本原因。我曾像所有文化精英一样骂他们愚昧无知,骂他们封建迷信。所不同的是,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骂的是他们的下人,阿Q、闰土、祥林嫂、每天给他们挑水、种地、舂米的劳动者;而我骂的是我的父母,那些每天挑水种地,将我养大成人的人。这是我一直在犯的错误。
那一天,我还不知道,老嘎嘎的故事,以及我对自己的发现,将会改变我一生的文化立场。
回到饭馆里,茶足饭饱,摩罗的一番放言,算是回答了段学俭最早的疑问:
“老子拼到快50岁,终于把自己混成了一个精英,也被洗脑了大半辈子,把我洗得拿精英话语来批判我的父老乡亲。我念这么多年书,没为我们的村民鞠躬服务,反而批他们的文化愚昧。我为什么对五四精英的说法有意见?按他们的说法,中国落后的责任都推给像我父母这帮人,实际上我父母他们什么社会资源都不掌握。我是我父母的儿子,我不能忘本。我要站在我父母的文化立场来维护他们。
“这个过程中,我阅读西方人类学著作,又不经意读到了一部惨绝人寰的西方殖民史。我的情感世界和内在的精神秩序所受到的震撼、崩溃、颠覆简直是无以言表。我中断了人类学学习,一头扎进了与西方殖民史相关的问题研究里。我又发现了另外一层权重关系,原来吃亏的不仅是我的父母,包括精英们——我们整个民族在西方人面前的境遇,跟我父母在中国的境遇一样。他妈的,老子还容忍这个……”
“可你还会再叫‘摩罗’吗?”我不禁问。
他轻“噢”了一声,埋头继续吃着。菜汤微烫,薄气隐约爬上了他的镜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