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衡的结构
在承德去世之前,咸丰皇帝看到了解决英、法问题的条约,外患似乎告一段落。但占据南京,并自立新朝的太平天国,此刻仍无决定性意义的消息传来。
一般历史规则是,外患将至,国家力量将因此而被凝聚。但是,咸丰一朝颇悲,早在英法联军进攻广州之前,太平天国即起义,如旋风般掠过半个中国。更不幸的是,这一符合王朝更迭模式的农民起义,所秉之本:反对满洲异族统治。清人入关,即被高度重视并屡屡施之高压解决的民族矛盾,被洪秀全轻轻点破,并张目为本。后来,孙中山先生在其自述里,即将洪秀全的起义,视为启蒙他的改变中国的关键要素。而且,孙中山所秉旗帜,同样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如果说现代化是清一朝所面临的历史挑战,那么,民族矛盾则为与之并列、同属国家结构性矛盾。当然,乐观来看,将这两者视为国家动力,亦未尝不可。
咸丰现实的麻烦是,他没有足够强大的军队,同时他也没有钱。
咸丰临朝,立即需要知道的是国库还有多少钱。管理户部事务的大学士卓秉恬报告说,存银仅800万两,而且,“入款有减无增,出款有增无减”。太平天国事发,战争启动,兵款从何而来?咸丰为朝廷计,当然不计成本。茅海建注意到这样的事实:兵部尚书桂良奏称,内务府存有金钟三口,重两千余斤,值银数十万两,请销熔以补军费。这跟后来袁世凯驱剿武昌起义,上奏要求“请将盛京大内、热河行宫旧存瓷器发出,变价充饷,以救目前之急”没有分别,只是后来能卖的是旧存瓷,而非咸丰朝的大金钟。咸丰立即命令销熔,结果这3口在乾隆年间由宫廷工匠精制,镌有乾隆帝御制铭文,分别重800斤、700斤、580斤的世界超级工艺品,被熔为金条、金块共计2.7万两(金钟内质成色是金三、银五、铜二)。
多方筹款3年,至1853年7月,总共筹集近3000万两银子供应前线。这个时候,户部存银仅29万两,就连京官京兵的俸饷也都发不出来了。而前线战事呢?太平天国定都南京。
战争的情势之下,由中央控制财政,已无可能。而此时,咸丰又采用了饮鸩止渴之策:一、官兵减俸减饷;二、开捐例,卖官鬻爵;三、铸大钱、发银票、制宝钞。由户部监督的官银钱号,竟有面额高达一万千文的。这当然是愚人愚己的玩法,于事无补。也在此时,去扬州办理筹饷事务的刑部侍郎的幕僚想出了一个“厘金”之策,即派官兵到各水陆要冲去设关卡,对通过的货物按其价值强行派捐,另对开店销货的各商人按销售额强行派捐。当然,作为回报,对这些交纳者亦同其他捐纳者一样,领到捐得何种功名的部照。在当时,这事实上是强行的捐例。但是,从现代商业角度看,这相当于商品的过境税与商业税。
咸丰同意了厘金制度,于是在清朝国家财政税收网络之外,另辟新的税收体系。虽是战争的特殊时刻,但王朝的中央集权的关键部门,财政税收体制,有了分权之实。
与厘金制度几乎同时,是曾国藩湘军的崛起。这同样是中央集权之下国家控制军队体制,转由地方控制军队,亦一分权现实。传统的“兵为国有”的根本制度,由此而“兵为将有”。后世北洋政府的连年混战,源头在此。
1854年,曾国藩在经历了甚至让他自杀未遂的失败后,否极泰来,将太平军赶出湖南境内,并在当年10月攻克被太平军占领16个月的重镇武昌。这是咸丰临政以来极其难得的胜利,他迅速授曾国藩二品顶戴,署理湖北巡抚,并赏戴花翎。曾国藩以及他的湘军的危险性,迅速被注意,有军机大臣提醒咸丰:“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之福。”从国家利益的角度看,这种警惕当然有理。事实上,这种地方乡勇形成的武装制度,而且兵为将有,后来确实祸乱中国。
但是,战争毕竟特殊,胜利才是关键。
“署理”,虽为暂时代理之意。但咸丰明白其间危险之后,又迅速收回成命,而改任曾国藩为兵部侍郎衔,专办军务。之后,在职务上,咸丰一意坚持,不予曾国藩任何任命。直至1860年,属于国家军队的江南大营被太平军击灭,不得不借曾国藩之力,才在曾国藩练兵并开战8年之后,加其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不久改为实授,并任命其为钦差大臣。
1864年,曾国藩之弟曾国荃攻入南京,当年6月1日,自说“古来哪有皇帝做囚徒”的洪秀全自尽。战争结束。这时,离咸丰去世已有3年。
通阅清史,后来所有变化的结构性因素,皆由咸丰一朝出现,毫无含糊、极其分明。11年的执政时间,咸丰皇帝承担了先祖们所有辉煌的成本。国家之根本,财政与军队,在此朝中央与地方两分,完全失衡。那么,面对现代化的挑战,以及民族矛盾的压力,应对之策,则又徒添困境。若究辛亥革命之原因,则必须回溯至此,方可洞悉其源。
那么,知此格局,不免疑问,这一国家危机,真可由爱新觉罗一个家族来承担,并将国家顺利地导引至现代社会?
权人慈禧
面对太平天国与英法联军两场战争的咸丰皇帝,内心会有什么样的念头?自然,这非正史所可载内容。费行简在《慈禧传信录》里所录一段,看起来,还是可信。咸丰曾对他的老师杜受田的儿子杜翰感叹:
“天启(明熹宗朱由校年号)当亡国而弗亡,崇祯不当亡而亡。今豫南北皆残破,贼已渡河,明代事行见矣。设在不幸,朕亦如崇祯不当亡而亡耳。”
按此记录,咸丰自认自己这朝,虽不应当亡国,而必定会亡国了。确实悲感。也因此压力,咸丰在野史作者的观察里,“咸丰季节,天下糜烂,几于不可收拾,故文宗(咸丰)以醇酒妇人自戕”。据说,咸丰每饮必醉,醉则大怒。同时,私生活也开始放荡。清廷为了保持血统的纯粹,制定宫内不许有汉女——这一规定被咸丰所破,许指严《十一野闻》记录:咸丰所喜汉女中,以“四春”最为著名,即牡丹春、海棠春、杏花春、陀罗春。但是,与此四春并列的满族姑娘则是:天地一家春。而这“天地一家春”,即为慈禧。
在咸丰眼里,或许慈禧以美艳而宠。以美艳名世,这是她所期待的自己的人生吗?在她26岁的时候,咸丰去世了。答案迅速揭晓,她更热爱权力。
清一朝至咸丰年间,其危势,确实亡国边缘,汉人曾国藩和他的湘军拯救了王朝。按功行赏,这是定例。清王朝为着统治,在关键权力岗位上,尤其是总督与巡抚这样的疆吏位置,一般以汉满两族平分其位置。清一朝整体而言,57%的总督和48.4%巡抚为满族人,相对应,则43%的总督与51.6%的巡抚是汉族人,基本平均。但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之后,情势变化,以咸丰临政而开始的1851至1911年——整个晚清,65.4%的总督与77.8%巡抚都是汉人。关键岗位上的汉族官员,人数已相当占强。这自是另种矛盾,稍后当引发严重局面。
太平天国、捻军以及云南、西北的回民等全国性与局部性变乱,在晚清历经28年(1850~1877),有估计1851至1865年,中国人口之死于战乱者,至少为2000万或5000万。官方统计,1851年江苏人口约为4430万,浙江约为3000万;而及至1874年,江苏约为2000万不足,浙江约为1100万不足。而这一统计如凿实,则仅两省就减少4000万人……战争当然祸国祸民,只是相对冷酷而以治乱的王朝轮回观视之,清历经咸丰一朝而未亡,当或进入治世才对。土地与人口之剧烈冲突性关系,相信此际已相对缓和;民众的民族仇恨情绪,开始让位于权力集团的满汉对立。
慈禧能带领这个国家,迎接挑战,进入现代社会吗?这个问题,其实辛亥革命已经给出答案,无法假装不知而重新设问。所以,真实的问题则是,究竟慈禧是延缓了清朝的覆亡,还是加速了它的覆亡?
阅读慈禧,是一个情感复杂的过程。慈禧当权初期,相助最力的当为恭王奕訢。作为议政王,首席军机大臣——此前清廷规定皇族不可进入军机处,至奕訢而变,可见他权势之炽——奕訢自然不免骄横。平定太平天国第二年,慈禧决定惩罚他,招来各色权臣,要给恭亲王定收受贿赂、任人唯亲、窃取权力、组党结派和专横跋扈等罪名。然而,这些官员不敢卷入在他们看来主要是皇叔嫂之间的家庭纠纷之中,便请求两位皇太后自行决断。于是,愤怒的慈禧亲自起草了一道懿旨,解除了恭王所有的职位。历史学家也不免八卦,多数述此事件,会补充写道:“这条懿旨以错别字连篇而著称。”稍后,在其他皇族的请求下,加之恭王也来忏悔,慈禧恢复了奕訢大部分职务,但“议政王”之衔,再未授予。所以,清朝早期的摄政王多尔衮的故事,慈禧时代,在奕訢身上不可能发生。
一般史论清朝自1861开始的“同治中兴”,以及由此延续至1895年的自强运动,主要是恭王奕訢与李鸿章的贡献,但是,如果我们由那条错别字连篇的懿旨来看,能控制奕訢的是慈禧,如果失去她的支持,如何中兴与自强?
嗜权的基础是有驾驭属臣之能力,显然,如果真的失去奕訢,相信慈禧自己运转朝廷断无可能。奕訢如此显赫,弟弟奕譞未必能够一直心如止水。对于主持对外的恭王奕訢,身为醇王的奕譞不满而直言:“办夷务之臣即秉政大臣,诸事有可无否所致。……常有万不可行之事,诸臣先向夷人商妥,然后请旨集议,朝廷势不得不允。此等跋扈情形,实盛世不宜有者。”奕譞情绪,颇为激烈,“欲尽君臣大义,有伤兄弟私情,欲循兄弟私情,又昧君臣大义”。制衡奕訢之力,慈禧找到了奕譞。后来种种姻缘结合,奕譞似乎尽占其利。但现实权柄,奕譞于1889年出来管理海军,甚至还挪用海军军费来逢迎慈禧,但发现与皇嫂慈禧共事,远不如想象的容易,未及一年,忧愤成疾而逝。
所以,权力逻辑才是能够理解并解释慈禧的方法论,失败的“百日维新”;后来酿成大祸,使慈禧再次西去避难的“义和团运动”,细究起来,无不有慈禧感受权力受到侵占,即将丧失的危险,而做出的激烈反应。这真是悲哀之局,嗜权而有卓越驭人之术的慈禧,为能持权而间接使清朝维系48年而不坠;但是,除了权力,慈禧眼里并无国家,更无世界。
妇人慈禧为什么竟能在权力巅峰稳居达48年?徐中约的结论是:“答案可能部分地在于她炉火纯青的权术伎俩。”但是,制度性的皇权保障已由雍正皇帝创造出来,而那个时代,各种压力并至的年代,正是需要一位伟大的帝王来带领中国进入现代社会。可惜,最需要的时候,只有权人慈禧,却没有强人皇帝。这当然是爱新觉罗家族的悲剧,何尝又不是中国的悲剧。只是,历史的逻辑向来无情,大浪淘沙,才会见千古英雄。
清亡时刻
慈禧最后时刻的权力制衡安排,对于载沣与隆裕,实算公平。如果载沣强大,则有机会成为多尔衮那样一朝之顶峰摄政王,即使不济,也可如恭王奕訢一般,成为一代权臣;反之,隆裕如果聪明坚韧,慈禧即为她的榜样。
只是,末世尽出不肖子孙。
载沣一上任即任命自己的弟弟载洵为筹办海军大臣,另一个弟弟管理军咨处。肥水不流外人田。而由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而形成的满汉权力集团冲突,也终于让载沣引爆。1911年春,辛亥革命爆发前夕,清政府颁布新内阁官制,设立新内阁:13个大臣之中,汉人仅有4个,满人得了8个(其中皇族占了5个),蒙古旗人1个。如此安排,一时舆论大哗,“皇族内阁”如何可能拯救清廷于万一?作为一种标志,“皇族内阁”的出现,意味着清廷已到完结的临界点。细研载沣摄政3年的作为,唯一称得上果敢的只有一件,即将袁世凯开缺。但是,即使这件事,原本载沣的初衷,却是希望将袁世凯处决。《爱新觉新·载沣》一书称,后来,载沣最为后悔的就是这件事。因为,袁世凯窃走了他们的大清国。
甚至,作为父亲,载沣未能得到儿子溥仪的敬重——《我的前半生》里,溥仪对父亲载沣之不屑,甚至无法掩饰;作为丈夫,载沣亦未能得到妻子的认可,据说载沣辞去摄政王回家,很轻松,说现在可以在家抱孩子了,他的福晋(妻子)痛哭不已。
1911年12月6日,载沣向隆裕缴还监国摄政王之印,奏请退位。制衡的权力结构,一方退出,绝对的机会。没有任何犹豫,当天隆裕即下懿旨同意。清廷权力,又进入皇太后弄权时刻?当然。也仅仅只是两个月时间,隆裕携小皇帝溥仪,将国家权力拱手让给袁世凯。清亡之责,隆裕能脱其咎?野史所记,之后,她终日以泪洗面。国由她亡。
退位后一年,隆裕辞世。弥留之际,对过去的军机大臣世续说:“孤儿寡母,千古伤心。睹宫宇之荒凉,不知魂归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