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间资本的“商业神话”是如何破灭的
本刊记者 邢人俨
发自浙江东阳
2011年4月7日,曾经轰动一时的吴英案二审开庭。吴英案背后,是一个女人与财富的故事,一个从民营经济灰色地带坠落的故事
80后乡村女孩
“记得我开始懂事,我就知道自己的脾气像老爸,那么的倔,那么的要强,还很执着,为了一个目标不惜牺牲一切,但执着的结果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
歌山镇塘下村,80年代还是浙西南一个两百多人的村子。村里通往市区唯一的道路,是由村民集资建起来的浙江省内第一条乡村水泥路。改革开放以后,有人通过外出打工、办小厂赚到了钱。路的另一头,就是全国百强县东阳。
与毗邻的永康、义乌一样,出于山多地少的生存压力,东阳人早早开始另谋出路,这块被当地人形容为“穷乡僻壤”的区域也在悄悄囤积起巨大的财富。作为“百工之乡”的东阳,一直都有在外地赚钱的传统,每到过完年,村里几乎看不到壮年男子,只剩下老人和妇女在家种地。
当年流传着的“永康打铁,义乌货郎担,东阳建筑”预示了这些小县城今天的面貌——永康五金城、义乌小商品市场、东阳横店影视城。
早年在西北包工程的吴永正也是东阳最早一批在外地赚钱的人。靠着包工程赚来的钱,吴永正在村里盖起了一幢三层混凝土小楼,成了80年代村里最稀罕的景观。吴永正当时想,如果吴英是男孩,一定要带她出去搞工程。
这笔钱后来在甘肃一场长达8年的官司中耗尽。“年纪大想通了就觉得知识比钱更重要。”很多年后,吴永正为了女儿的官司一笔一划地写上几千字,别人说他的字一点也不像只有小学文化的人写出来的,他说人是锻炼出来的。
这种期望在吴英身上变得更加强烈。7岁之前,吴永正教给女儿2000个字,上午教10个字,下午就要背出来。吴英被送回东阳老家读书,吴永正总不忘给老家寄来一箱子的书。
吴英插班到村里的塘下小学读三年级,个子小小的,一点也不出挑。她剪一个童花头,穿肥大的红色毛衣和白色休闲裤,拍照的时候总是尽量站在别人的后面,露出半个身子。
在东阳这个以博士闻名的小城里,一度连饭馆都在卖一种干菜炖豆腐做成的“博士菜”。每年有上千名学生削尖脑袋想要拼杀到独木桥的最前端,这里出过宰相,也出博士,这就是当地人认定的一种前途。
时间再往后推一推,省道往东阳市区的途中渐渐悬挂出各种各样的巨幅广告牌,木雕、家具、影视城,街道上驶过一辆比一辆豪华的名车。跟埋头苦读一样,另一种前途建立在人们对于财富的无限渴求上。“每个人都想当老板,都去做生意。”
赚钱,继续赚,不停赚。当地甚至流传着“在路上砸砖,砸到十个九个是老板,还有一个老板娘”的说法。沉淀下来的巨大财富也汇聚为涌动在地下的充沛的民间资本。
初中以后,吴英的个子长开了,性格也突然长开了,不怎么好学,偶尔还会跟其他女同学一起逃课出去玩,对新鲜事物反应快,冷淡得也快。“反正不可能上大学,混的也是时间,”吴英这样告诉同学。
吴永正把她介绍给自己在东阳开美容店的堂妹,在那家东阳最早的女子美容店里,吴英跟着姑姑学了一年美容。
一年后,吴英告诉吴永正,自己还想上学。吴永正花钱把她送进一个技校学财会,还给她买了一本蓝印户口。快毕业的时候,有人告诉吴永正,你女儿不读了。吴永正气得差点从湖北丹江口赶回老家给吴英一巴掌。
吴英辗转到过金华、湖北荆门,心里只想着做生意。她的同学们都出去做生意了,有人还赚了钱,这对吴英是个不小的刺激。
2002年,吴英回到姑姑的店里继续学美容。也是那一年,吴英结婚,并且开起了自己的美容店。姑姑一定对吴英有过失望。做美容的人都知道,谁的手法更好,客人就愿意跟着谁走,那段时间里,吴英开始结识当地一些有身份的女人,人们都说她人缘好。
美容店开了一年以后,房东把房租从原先的5万涨到了10万以上。吴英把店搬到了西街,计划一个月挣50万。她频繁往来于东阳和广州之间,带回来当时很时髦的羊胎素,很快在店里卖疯了。
她想加盟广州的御足堂,把洗脚生意引到东阳来,没有成功。在洗遍了广州所有洗脚店以后,吴英在东阳开出了第一家足浴店“千足堂”,所有的技师都是她从广州挖来的。她还转下西街停业的喜来登KTV,却跟别人盘店不一样,四五层重新装修,二三层照常营业,装修完了,本钱也收回来了。
美容、KTV、足浴为吴英赚来了第一桶金。她心底更大的商业计划也在酝酿之中。
很少有人还记得吴英的美容技法,回忆起来就是“她学什么都快”,“是做生意的料”,却无法将她与日后那个一夜暴富的年轻女富豪联系起来。那时,她不过二十出头。
有人问过吴英,哪儿来的豪爽。吴英说,好像是天生的。
“记得我开始懂事,我就知道自己的脾气像老爸,那么的倔,那么的要强,还很执着,为了一个目标不惜牺牲一切,但执着的结果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吴英在给妹妹的信里写道。
暴富神话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的脑子很好使,别人都跟不上。哎,英雄无用武之地,在这里(监狱)除了手之外,脑子似乎是个道具,有其构造无其功能,所以有些事想想是很自满的事情。”
2006年,有关东阳的新闻里出现了这样一条:“2亿元现金买下东阳世纪贸易城三层700多间铺面;一次性购入高档汽车20多辆;部门经理年薪50万到100万元、保安月薪2100元;她开出的洗车店和洗衣店都是免费的……最近,浙江东阳盛传一位26岁的当地女子一夜暴富并且挥金如土的各种神话,这位名叫吴英的女子以及由她组建的集团成了东阳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话题,而在去年,她在人们的眼里还只是县城某服务场所的小老板。”
对吴英身世的揣测随即在这个小城蔓延开来:走私、卖军火、傍大款,还有人说她是南洋军阀遗孀,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这些仍然无法解释这个26岁女人几个月内过于频繁的商业举动。东阳市工商局的数据显示,2006年8月10日到10月12日之间,吴英完成了15项公司及分公司设立登记、备案事项,此后注册成立浙江本色集团。而在本色集团公开披露的材料里,当年上半年,吴英成功收购了东阳最大的公园——博大世纪公园55%的股权和浙江博大新天地广场100%的股权。
最醒目的传闻莫过于东阳世贸城招商预售当天,本色集团耗资2亿元买下700个摊位,吴英身后的总资产高达38亿元,居胡润“女富豪榜”第6位。
这些通过媒体发酵、后被家人否认的传闻在吴英的命运轨迹中确曾起过推波助澜的作用,尤其在民营经济藏龙卧虎的浙江,人们对于财富的关注显然高于其他一切。“这么年轻的女富豪很容易就引起别人注意,如果把生意做到外地,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就因为在东阳这样的小地方,稍微怎么样就引起很大反应。但真放到外地去,本色品牌估计也不会有那样的影响力。”吴英身边的一位人士分析。
吴英神秘女富豪的形象已经被渲染得深入人心。时隔几年之后,人们还在津津乐道“本色”时期吴英的豪爽做派:上百万的生意轻易就谈下来,带着巨额现金出门,对于看准的商机绝不手软,对周围的人也出手大方。这些未被完全证实的说法引来了人们对其身家的猜测,流传过的各种版本离不开“一夜暴富”、“挥金如土”。
“她小时候就很爽气,如果有零用钱她一定会拿出来请同学吃东西,大方得都不像同龄孩子。”十几年后,面对突然降临的财富,吴英的同窗好友叶兰也难以理解。随着吴英的产业越铺越大,资金源源不断地进去,叶兰不由感到恐慌。她不知道吴英到底想要什么。
吴英似乎很少跟周围的人交代她的资金来源,这个在旁人看来特别能吃苦的女人,频繁往来于东阳与外地之间,上午说去广州,下午已经从广州飞回来了。“那时她缺的不是钱,而是时间。”
外界除了努力想象这个年轻女富豪被别墅、名车、珠宝裹挟的风光生活之外,也对她高调的商业模式抱有十足的好奇和怀疑:她开的洗衣店每天前100件衣服免费洗,洗车店洗车免费,买一套床上用品送一台彩电……有人觉得她传奇还专门跑去远远看她一眼。
在干姐徐玉兰眼里,吴英没有过多嗜好。她很少化妆,喜欢到东阳商业街上的服装店买五六百块钱的黑白系衣服,有时一罐辣椒酱也能下饭。如果有时间,她会开车到很远的地方吃一碗小馄饨,或者到徐玉兰家里吃她烧的干菜猪头肉。“她不算挥霍,现在当老板,哪个没有几辆好车,满大街都是好车。”
吴英出事后,她在本色集团期间购买的名车和珠宝也成为家人和检查机关争论的焦点之一,双方在这些财产到底用于投资还是挥霍问题上争执不下。有一种说法是,吴英买下的巨额珠宝原本打算在上海开一家珠宝行。
“她习惯所有事情都自己来扛,对自己认定的事情,别人怎么劝都听不进”。即使是丈夫周红波,说起吴英时,也觉得她跟别的女人不太一样。“她没有特别的女人味,却比一般男人更能吃苦,更有魄力。”
很少有人走进吴英的内心世界。叶兰生病住院的时候,吴英每天都会带着燕窝来看她,可每次看了一眼,又匆忙走掉。她很喜欢小孩,空下来就把干姐徐玉兰的小女儿带在身边,宠得不得了。吴英也对别人说起过,等自己事业稳定了,就生一个孩子。
但那只越转越快的轴让她停不下来。赚钱似乎也不是她的想法了,她是想做事业的。有人这样说。
本色集团成立以后,吴英和周红波之间出现分歧,两人经常为公司的经营管理问题争吵。周红波和公司一些高层曾劝吴英放弃东阳本土,将事业挪到别处发展,吴英没有同意,继续在东阳进行着超前的商业探索。
她的洗车店一度免费洗车,每辆车前后车牌都贴着“本色车业”宣传条,店里还会登记车主姓名、电话号码,“每辆车都是流动广告,会带到全国各地”,而免费洗车的后续项目如改装、维修才是吴英认为真正赚钱的地方。
她自信满满地开出第一家本色概念酒店,设想按照如家的模式实现各地连锁。概念酒店里的每一件物品都由她亲自挑选,三楼起就是装修风格各异的客房,欧式套间、溶洞房等,没有一个房间是相同的。房间里配套的液晶电视机、床单、窗帘、浴缸,包括各种装饰材料都能够在她的建材城里买到,“她想做的其实是一条龙体验式的产业链”。本色概念酒店推出后生意火爆,一房难求,这种酒店模式在吴英出事后成为东阳、义乌业内争相模仿的样板。吴宁西路那家本色概念酒店也是本色集团在查封之后唯一留下的产业。
有人曾劝过吴英,不要将商业版图铺得这么大,尤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容易招来是非”。事实上,本色集团注册成立时已涉足旅游、商贸、酒店连锁、建材、工程建筑、工程设计装潢、家纺、电子商务、广告传媒、娱乐服务等众多产业。
财经作家吴晓波也曾表示过担忧,“最大的难度不在于概念的提出,多元化产业对管理者的能力要求很高,管理的幅度很宽,管理者必须发散式管理。从施工到酒店管理,什么都要懂,一旦乱了阵脚,眼球经济最终还是要归于沉寂。这对26岁的人来说,会是个不小的挑战。”
在身边人看来,吴英的处世技巧远未赶上她的经商头脑。有冲劲,不圆滑。“那些隐性富豪们都在外地发财,想(在本地)出头,上下都要打点,她哪懂这些。”原本色集团一位高层说。
当时,也有人给吴英出过一个“特别”的主意,想办法弄成上市公司……
对于吴英来说,那一段风光实际上也为日后本色神话的破灭埋下了伏笔:概念酒店之后,愿意借钱给她的人更多了,她也需要更多钱来维持自己庞大的商业网络。
浙商协会执行会长杨轶清当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如果吴英的原始资本的确来自资本市场,那么她目前的投资行为无异于一场“注定要输”的赌局。
“她具备创业者敢于行动这个基本条件,但是太着急了,要么突然得到一笔钱,不知道怎么投资,要么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必须摆开场面。”杨轶清说。
本色集团最终仅存在了10个月。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的脑子很好使,别人都跟不上。哎,英雄无用武之地。在这里除了手之外,脑子就似乎是个道具,有其构造无其功能,所以有些事想想是很自满的事情。”在看守所里,吴英这样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