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村的赵树粮81岁了,身体还算硬朗。一说起地震,老人必会说到解放军。一提解放军,就泪如雨下。“地震后,没的路,部队是翻山进来的。路上没的水喝,解放军嘴干得都吃不下东西。”赵树粮记得,到映秀后,当地老百姓做饭给战士们吃,饭做好了,排长不让吃,战士们谁也不敢动。赵树粮急了,冲着排长大喊,逼着他先吃。
《望东方周刊》记者王晓、特约撰稿吴玲 |四川阿坝报道
被地震夺去的东西正在慢慢回到映秀人的生活中。
2010年8月12日,张家坪村的蔡中玉又生了个儿子,取名庆生。大半年过去了,这个才30来岁就显老的女人趿拉着布鞋,背着儿子跟村里的女人们摆起了“龙门阵”。襁褓中的孩子被大人们的嗓门惊醒了,哇哇大哭。一旁的石头上写着,“5·12震源点牛圈沟”。
杨和娟在自家的新房子里开起了旅馆,每到饭点,杨和娟会去父亲杨云青开的“震中饭店”帮忙。饭店墙上,挂满三年前杨云青和消防官兵一起救援的照片,每张都有十几寸大,照片下注明摘自某某媒体。在一个不大的镇子上,这样的照片无疑是最好的广告。
映秀小学副校长董雪峰娶了新媳妇,8个月前,又添了儿子,搬进了新家。他说自己的生活过得挺安逸,只是再也不会靠近映秀小学的原址了,那片废墟葬送过他的妻子和儿子。废墟变身为绿草茵茵的公园,但一捅即破的伤口还在。
如今的映秀,像是被整过容的小姑娘,精致得让你很难看出她整容前的样子。川西特色和藏羌风情的民居混搭在一起,世界级的建筑大师们为镇里的地震纪念馆、文化活动中心等大型建筑费尽了心思。
“震后,映秀的定位是旅游温情小镇和防震减灾的示范区。”映秀镇党委副书记孙小飞介绍。2011年4月18日,国际文化旅游节将在四川举行,震中映秀的灾后重建会被作为亮点推出。孙小飞说,旅游节原本是要在去年搞的,因为映秀遭了泥石流,推迟到了今年,“省里有领导说了,旅游节不能少了映秀。”孙小飞胡子拉碴的脸上挂着自豪。
房子!房子!
住进了新房子,张家坪村的蔡中玉还是会皱着眉头,低着头喃喃地回忆过去。
2006年,蔡中玉把家里全部积蓄拿出来,盖了幢三层小楼,办农家乐。然而,农家乐只为蔡中玉家挣了两万多块钱后,房子在2008年5月12日皈依大地。
好在老公还活着,夫妻俩跟着村民们一起,先是去临时的安置点睡人挤人的大通铺,接着住进了帐篷、板房。到了2011年1月初,总算住进了新房子。政府给盖的新房子,770块钱一平米,蔡中玉一家分到90多平米,算下来,一共花了5万多块钱。其中,政府贷款两万多,红十字会给了两万多。
“住得挺安逸。”蔡中玉觉得。但也有提心吊胆的时候,2011年3月28日一次不大不小的余震,山上落下来的一块大石头,就砸在蔡中玉房子后面。
同村的赵树粮81岁了,身体还算硬朗。一说起地震,老人必会说到解放军。一提解放军,就泪如雨下。
“地震后,没的路,部队是翻山进来的。路上没的水喝,解放军嘴干得都吃不下东西。”赵树粮记得,到映秀后,当地老百姓做饭给战士们吃,饭做好了,排长不让吃,战士们谁也不敢动。赵树粮急了,冲着排长大喊,逼着他先吃。
“以前的房子很不好,一震,筛筛子一样,乒乒乓乓就倒完了。”赵树粮拍拍自家的新房子,皱皱巴巴的脸上满是笑意,“现在好了,都是钢筋的,结实得很。”
泥石流的重创
如果没有2010年8月14日的泥石流,老街村的伍户云也会住进新居。但现在,房子成了他的梦魇。
2008年2月,57岁的伍户云花了8万块钱,盖起了楼房,一家人欢天喜地地搬进去,只住了三个月。“5·12”地震后,伍户云迫不及待地回到村里,自己花了4万多块钱,加上国家补贴的3万多块钱,总算把房子重建起来。
到了2010年8月14日凌晨,肆虐的泥石流排山倒海地冲下来,伍户云逃出家门,眼睁睁地看着房子像积木一样再次被冲垮。这个被他视作“根”的东西竟是那么不堪一击。
伍户云不敢再盖房,也没钱再盖了。大部分时间,他坐在女儿家的院子里,守着些开得盎然的花花草草,安静地俯瞰着村里那些崭新的楼房和家家户户房顶上飘扬着的五星红旗。
老街村的郑小华是成都郫县人,2009年嫁给了现在的丈夫。2010年8月13日夜里,如注的暴雨使得老街村停水停电。“村里有的人家猪都翻圈出来了,当时就觉得可能会有泥石流。”儿媳妇王芬站在阳台上,喊公公快出来看,“山上石头碰石头,能擦出火花。”郑小华正坐在屋里洗脚,眼看着对面山上大小山石滚落下来,冲出两条沟。
“最可怜的是他的第一个老婆。”郑小华感叹,“地震时尸骨未全,埋在新房后面的山上了。泥石流把坟也卷走了。”
震时的孤岛映秀再次成为孤岛。即将建成的映秀新城被洪水淹没,浸泡5日。
孙小飞回忆说,8月15日早晨天一亮,整个映秀镇一片狼藉。岷江水成了黑的,水里漂着从上游冲下来的垃圾和树枝,涌入映秀新城的江水在堤岸上形成了一面“瀑布墙”。
“泥石流的危害等同于地震啊。重建刚刚完成就出现这种情况,心里特别难受,很多人当场就哭了。”孙小飞记得,之后有媒体采访映秀镇党委书记时,书记号啕大哭。
最后的统计显示,这次泥石流给映秀全镇带来的损失约6.3亿元左右。
一切回到了原点。重创后的映秀新镇,只得从头再来。
“映秀已经是全国、全世界的了”
“震后,映秀光是规划,就用了1年多。”东莞市财政局副调研员、东莞援建映秀工作小组成员陈志标记得,他在2008年7月就到映秀了,“规划方案一改再改,大大小小的会议开了三十多次。别的援建城市跑了50米乃至90米了,我们才踏上起跑线。”
2009年5月9日,映秀重建规划获得国务院批准。这是“5·12”地震灾区关注度最高、花费时间最久、动用人力物力最多的一份规划。陈志标说,规划中,所有建筑布局都把防震减灾放在首位,同时也考虑到映秀未来的发展和定位。
“泥石流当天,我们就在现场,非常揪心。”陈志标回忆说,“刚发生的时候,想到的是生命和财产安全。第二天平静下来,就开始担心那些建筑物。不过还好,新建的房子还是经住了考验。”
据孙小飞介绍,之后,四川省组织了6批专家检测之前援建的建筑质量是否符合要求,结果完全达标的。
泥石流过后,有专家指出,当初应该先治理好山体再开始重建;也有人建议,四川地震灾区地质灾害集中性爆发,能否在全省层面上来考虑重建问题,先建立好排泄洪水的规范要求,再让各地开展重建?
“映秀新镇的河堤,应该说是整个汶川修得最宽、最高、最好的,如果这次没有河堤挡的话,后果更不堪设想。”孙小飞认为,安全是一方面,但也得考虑映秀今后的发展,“当时说的是三年重建任务两年完成,映秀的重建因为规划耗时比较长,再加上之后的泥石流,已经拖了很长时间。眼看着最后期限快到了,一些项目还没做好,大家心里都着急。也有人提出要易址重建,但阿坝州可建设用地本来就少,除了草地,就是河谷地带,实际情况不允许我们易址。”
“映秀已经不是映秀人的了,是全国、全世界的。”孙小飞风尘仆仆地站在工地上一边冲着施工方喊叫,一边抽空接受着采访。
一代人来,一代人走
镇上的人们也和他们的镇子一样,在废墟上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漩口中学遗址旁边,附近鱼子溪村的村民们摆着小摊,货物堆得满满当当,光顾者众。普通话说得好的摊主拿着麦克风,免费当起了导游,“⋯⋯伤亡最重的是我们的映秀小学,学校四层的楼夷为平地,全校400多个学生,遇难了一半多。一个孩子的遗体挖到了,他的爸爸妈妈抱着遗体到了岷江边,纵深跳下⋯⋯”略带职业化的声音听不出一点温度,听者却大多为之动容。围墙内,漩口中学的主教学楼斜着肩膀,栽倒在地。
鱼子溪村村民白巧燕在地震后坐部队的直升机出了映秀。11天后,生下了儿子。两年多后,这个叫“震新”的孩子已经可以跟在母亲后面满地跑了。“还是得感谢共产党。”家里70多岁的老人一本正经地说。
现如今,映秀镇蹒跚学步的孩子多了起来,小卖部里最显眼的地方摆着“旺仔小馒头”和各色糖果,路上不时能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看到孩子,笑容重新出现在村民们的脸上。这些伤痛了太久的人们,需要一个告慰,一个告别和一个开始。
对逝者的哀思大多放在固定的日子。
2011年清明节当天上午,映秀“5·12”地震遇难者公墓举行了公祭活动。将近午时,公墓里还是青烟缭绕,方圆几里的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味道。多数人静默着献花、烧纸,听不到撕心裂肺的哭声。
漩口中学遗址附近摆摊的村民们把摊子挪到了通往公墓的山路上,一张张塑封的照片上印着“震中映秀”的字样,旁边的影碟机兀自播放着三年前的震恸。“这几天,每天都有上千人过来。”摊主们忙不迭地招呼着过往的人群。
映秀小学副校长董雪峰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妻子的遗体。2010年,他凭着自己的感觉,在公墓里寻了块地方,给妻子和儿子立了块碑,“总算是有了个祭奠的地方。”
几天前,映秀小学要做一个窗口展示,董雪峰提出,是不是把已故老师们的照片放进去。有老师当场哽咽起来,说这些东西放在心里会好些,拿出来摆在眼前,只会触景生情。
映秀小学的原址上,徒留一杆生锈的旗杆,破损的国旗褪了色,迎风招展,篮球场上还能看出画线漆的痕迹。再有想象力的人,也无法凭借这些还原出它本来的样子,整个学校,好像没有存在过。清明时节,有人在国旗前的台子上放了一个苹果,几颗花生和核桃。旁边的草地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朵菊花。
几公里外,新的映秀小学建成了。学校在钢筋混凝土的基础上,还增加橡胶隔震支座、消能减震器和轻型隔断。董雪峰信心满满地说,这样的建筑足以抵住破坏力为9度的地震。
再过一个多月,杨和娟就该请算命先生把母亲“替出来”了。这三年,算命先生不断告诉杨和娟,她的母亲“被压在最底下”,“在血水里哭”。“先生说了,必须等到第三年,才能烧个纸人过去,做法事把我妈替出来。”杨和娟眼圈红了。在灾区,总有些记忆,是再安逸的生活都抹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