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的救赎
什邡市市长李卓告诉《望东方周刊》，通过两年多的努力，什邡整个工业体系的恢复重建已经完成。“现在看来，已经远远超过了2007年的水平。”
《望东方周刊》记者王晓、特约撰稿吴玲 |四川德阳报道
2011年3月20日的阴雨给汉旺旧址平添一抹寒意。
这是一个被死神疯狂洗劫过的地方：间或有几栋劫后余生的房屋，或摇摇欲坠，或斩首去尾。大片瓦砾和钢筋裸露着，向前来凭吊的人们讲述着这里曾经的生活片段。一幢楼上，晒着两件未褪色的衣服，像是主人刚离去不久。原本的汉旺镇政府，只剩下了一个大门、一棵树和一根旗杆。废墟上的油菜花，开得盎然。
静默着的汉旺老镇作为地震遗址，被大铁门圈了起来，接受着无数人的参观和凭吊。
青龙村山头上的巨冢集中掩埋地震遇难者的遗体。根据官方公布的数字，汉旺镇在“5·12”地震中的遇难者近5000人。统一大小的墓碑上，刻满遇难者的名字。一些墓碑空着，没有名字，像是等待家人的到来。
站在巨冢的位置，向北，可以俯瞰那个凝固的城；南边则是个崭新的城。
东汽的重振
曾经的汉旺，因着东方汽轮机厂的进驻，成了整个德阳市首屈一指的工业重镇。2007年，汉旺镇GDP实现近38亿元。镇上有几十家饭店，十几家歌舞厅。
“我的父辈，上世纪80年代就到东汽了，这还不是最早的那批。”东汽二分厂员工王铁兵告诉《望东方周刊》。上世纪60年代，秉承中央“靠山、分散、隐蔽、进洞”的三线方针，由哈尔滨和上海援建的东方汽轮机厂定点在了汉旺，创业者们携家带口涌进这个山镇。没有住房，就在山上的寺庙里与佛像为伴；没有厂房，只得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打几排芦苇棚子，创业者们乐观地将其称为“东汽南京路”。
40余年后，东汽成了机械工业100强和全国三大汽轮机制造基地之一。
“我们厂一个小时都走不完，要不为啥说‘十里东汽’呢？”原东汽员工邱丽很自豪。
一场地震，使得几代人的心血灰飞烟灭—— 东汽70%以上的厂房和全部围墙倒塌，职工及家属共308人遇难，1000余人受伤，2000余台技术装备受到不同程度破坏，直接和间接损失达27亿元，成为此次地震灾区损失最重的央企。
有东汽员工告诉本刊记者，震后三个多月内，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三次到东汽厂区视察。2008年5月21日，国务院副总理李克强到东汽视察，指示东汽异地重建要“特事特办”，要求各级政府“大力支持”。
“东汽重建，可以说是举国家之力。”东汽能源处处长、重建办主任谢平感叹。
“我们当时的选址有成都的新都区、德阳的八角井镇和天元两个址，省外还有山东和广东。如果选择远距离搬迁，意味着时间长、难度大、成本高。市场不会同情弱者，如果用了很长时间才站起来，那就是弱者。”谢平告诉本刊记者，综合楼搬迁成本、区位优势等因素，东汽最终选择落户德阳的八角井镇。
东汽重新崛起的速度是连员工们都想不到的。
2010年5月10日，东汽德阳新基地全面竣工投产。截至2010年12月25日，“新东汽”共完成工业总产值192亿元，同比增长12%。
“真是多亏了全国人民的努力。”谢平笑着介绍说，“我们占的2600多亩地，涉及不少农田、农村住宅，短短40天，就完成了征地拆迁。”
孤岛上的磷矿
“东汽可以搬走，但我们的矿石不能因为地震就搬出来啊。”德阳昊华清平磷矿有限公司宣传部部长杨鸿有些无奈。矿在山上，意味着他们只能守着这座黛青色的大山。
山的另一侧，即是汶川，与绵竹市清平乡的直线距离不过30公里。
灾后统计，清平磷矿有89名员工遇难，损失8.49个亿。
“我们这样的企业，要想重建，更多的只能靠自己。”杨鸿说。
但还是有人伸出了援手：中国化工集团出资8000多万元，帮助清平磷矿恢复重建。磷矿停产期间，化工集团下属的一批企业，暂时接管了清平磷矿的员工，负责他们的食宿。
2008年11月22日，清平磷矿正式恢复生产。到了2009年7月，清平磷矿的产量已经恢复到100%。
“如果不上心，一下回到解放前。”清磷党委书记向平的话，一语成谶。
2010年“8·13”泥石流中，清平乡再次沦为“孤岛”。原本有河流通过的两座大山在瞬间合二为一，翻滚下来的乱石迅速堵住了清平磷矿的几个井口，机械设备无力地浸在泥浆里，震后刚建好的宿舍顷刻被埋了一多半。这一次，清平磷矿又损失了1个多亿。
“如果说地震毁了我们的家，那泥石流则是端了我们的饭碗。”杨鸿感叹，其间没有一个员工辞职，“另外，我们一直以来梦想着的矿化结合被纳入灾后重建计划，已经在2010年11月通过，开始投产了。”
2011年3月21日，小雨。在绵竹市过完周末，杨鸿又上山了。沿途，不断有提示的标语从车窗外闪过，黛青色的山坡上皆是滑坡留下的可怕印记，无数磨盘大的石头堆在河道里。杨鸿已经习惯了，有两次，上面落下来的石头砸到车上，乘客们惊呼，司机则淡定地笑笑，一脚油门，“蹭”地开了出去。山上，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孤岛”。
民企的自救与他救
对民营企业而言，他们最担心也最纠结的，莫过于在大灾面前被“漠视”。
四川宏达股份有限公司党委专职副书记、工会主席王宝林记得重建过程中的一个细节：2009年，国家人保部召集包括东汽、东电、宏达在内的几大企业，在德阳开过座谈会。快散会时，各企业提出各自的困难和建议。王宝林的建议是，有毒有害岗位上的女职工是不是可以提前退休。“要照顾的话，国有企业首当其中，民营企业自救。”当地政府官员说。王宝林听着心里不舒服，他挺不客气地反驳，“为啥子实行税收政策的时候不分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最后，还是国家人保部的领导发了话，“这些企业都受灾了，都是受灾企业。”王宝林觉得，这种说法还可以接受。
宏达股份有限公司受损最重的是宏达股份的磷化工公司，该公司在洛水和穿心店的两个厂区几乎被夷为平地。和汉旺旧址一样，穿心店生产基地也作为地震遗址被保留下来。这片凝固的厂区里，遍是瓦砾的碎末和危耸的残骸，一些车间徒留骨架。
王宝林说，地震造成宏达集团直接损失7.8亿，间接损失20多个亿，遇难员工112名。
“好在我们集团除去工业板块外，还有房地产、国际贸易等四个板块，这样一来，资金上容易周转，企业的重建也不会那么困难。”王宝林告诉《望东方周刊》，震后第二天，受到重创的宏达集团在震后向灾区捐助了500万元。“我们的员工都私下说，自己受了那么大的灾，还给别人捐。”
地震后，德阳昊华清平磷矿有限公司将企业精神由原来的“艰苦奋斗，求实奉献”，改成了“艰苦创业、团结奋进、不等不靠、争创一流”。
“要不等不靠！”杨鸿强调。
劫后德阳
东汽、清平磷矿再到民企宏达，仅仅是德阳工业的一个微缩。这一有着“工业重镇”、“西部鲁尔”美誉的小城，“5·12”地震中，有4118户受灾企业，工业直接经济损失高达415亿元，占整个四川省工业损失的40%以上。其中，处于震中区的绵竹、什邡两市损失尤其严重。
工业既然是德阳的灵魂，工业重建也就自然成了德阳灾后重建最大一篇文章。
灾后重建中，德阳市总体规划项目5492个，总投资1559.06亿元。北京对口支援什邡市，累计完成项目108个，投入援建资金70多亿元。江苏对口支援绵竹市，共完成援建项目295个，投入援建资金110余亿元。
什邡市市长李卓告诉《望东方周刊》，通过两年多的努力，什邡整个工业体系的恢复重建已经完成。“现在看来，已经远远超过了2007年的水平。而且工业企业根据市场需要，采用了新技术，让环保理念深入人心。我们现在的工业不仅仅是恢复，而是要站在一个新的起点重新布局。”
汉旺人宋标(化名)记得，三年前，温家宝到汉旺视察的时候，他也夹在涌动的人群中。“我离总理，也就五六米远。”宋标兴奋地回忆。他记得，总理站在车上，向他们承诺，三年后，会还他们一个新汉旺。
三年之后，宋标露出笑意，“党中央确实是还了。”
也有的注定回不来了。幸存者邱丽由于四级以上伤残，被截去了右臂，只得离开东汽，到了江苏援建的江苏桥联锡旺新能源机械公司工作。
刚被救出来时，由于失血过多，邱丽昏迷不醒。她的母亲跪在地上，求医生把女儿的右臂锯掉。
“像我这样四级以上伤残，还能活下来的，已经很少了。”邱丽形容自己是个“从死里活过来的人”。
厂里援建的无锡师傅来了，邱丽会主动带他们到老汉旺的废墟上去看，她不想回避什么。夏天，邱丽和以往一样，穿短袖，主动把残臂袒露出来。路人刚刚投来异样的目光，她就顽皮地盯着对方看。
“我现在可以用左手写字、吃饭、抱儿子。别人能做到事，我也能做。”邱丽把一直夹在两腿中间的左手伸了出来——无名指和小拇指是后来接上的，生硬地弯着，红肿的手背生满冻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