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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必令人扼腕的英才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5月30日17:32  南方人物周刊

  本刊记者  李乃清  发自上海、北京

  是了,这就是我们的名利场。这里虽然是个热闹去处,却是道德沦亡,说不上有什么快活。

  ——《名利场》“开幕以前的几句话”

  英国小说《名利场》(Vanity Fair),几乎成了杨必的名片。

  这部“罕见的佳译”诞生于上世纪50年代,至今仍是业界经典译本,著名学者陆谷孙曾撰文高度评价,“英蕤窈窕,元气淋漓,非文字功力出众,小说文学修养精湛者不可为。”

  而《名利场》背后的杨必,又是怎样一位女性?

  吴学昭曾和记者聊过杨必:“她和我姐姐常‘合’(沪语Ge)一起上学,当时我们家离学校近,她每天放学到我家来,我母亲总让她先吃点心再做功课,她15岁就没了母亲,能感到一种家庭温暖吧。”因年龄相近、同在上海工部局女中就读,吴家姐妹和杨必关系颇近。

  “杨必好像和姐姐(杨绛)不太像,她比较年轻,也比较时尚,现在叫帅,从前叫Smart。”吴回忆道,“她长得很漂亮,皮肤雪雪白(沪语);加上她个子高,穿得又时髦,很讲究上海小姐的派头;她在国际劳工局时,我看到她穿那种黑皮夹克,当时很少女孩这么穿,非常帅气。”

  当年,翻译家傅雷还曾请杨必指导傅聪英文。

  1952年全国“院系大调整”后,杨必调入复旦大学外文系,记者采访了她当年的几位同事和学生。

  电话那头,陆谷孙向记者回应道:“她一向独来独往,感觉蛮孤独的。”

  曾受过杨必个别指导的薛诗绮则说:“她非常豪爽,讲话毫无顾忌,风格像男人。”

  “家里有教养、自己有修养、学问很好、才气很高的一个女同志。”85岁高龄的程雨民概括道。

  杨必46岁英年早逝,留下两部译作,《名利场》(195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之外,还有一部女作家玛丽亚·埃杰窝斯(M.Edgeworth)的《剥削世家》(CastleRackrent,1953年出版),小说讲述了一个爱尔兰地主家族的衰败。

  虽然教的是英国小说,杨必对中国古典作品也有研究。据杨绛回忆,早在童年时代,杨必就已经迷上了《红楼梦》。学生则说她“上课讲着讲着就引申到《红楼梦》和《儒林外史》上”,“常赞叹《西游记》的想象力丰富”。大家记得,“她前前后后看了三十多遍《红楼梦》,有时《名利场》翻不下去,她就会看《红楼梦》,说能从中获得一些启发。”

  杨家的“西碧儿”

  杨必1922年5月生,比杨绛小11岁,在家行八,父亲老圃先生爱用古字,“因为‘必’是‘八’的古音:家里就称阿必”。

  依杨绛回忆,淘气的阿必从小就“善摹仿”,“她能摹仿方言、声调、腔吻、神情。她讲一件事,只需几句叙述,加上摹仿,便有声有色,传神逼真。所以阿必到哪里,总是个欢笑的中心”。

  关于杨必的课堂,退休教师翟象俊回忆:“57年我才一年级,比较好奇,想看看高年级有哪些名教授在上课。我曾经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过杨必先生,那时她给大四学生教VanityFair。她上课动作很多,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有时候会坐在讲台上,非常活跃,手舞足蹈。”

  1941年,杨必从工部局女中高中毕业后,考入震旦女子文理学院,读书时恰逢钱锺书在那里教课,也曾教过她。大学末一个学期,父亲杨荫杭去世,毕业后她就留校当助教,兼任该校附中的英语教师。

  当时主管震旦的是外国修女桑顿嬷嬷(Mother Thornton),抗战胜利后她正好要到北平开会,得知杨必有亲戚(钱锺书、杨绛)在清华任职便携其北上,因此杨必1947年夏开始在清华当了一年助教,次年6月回震旦继续教课;1948年下半年,经师长陈麟瑞(时任《上海新闻》总编辑)介绍,进入南京西路的国际劳工局兼职,做了一年翻译,期间收入颇丰;同样经陈推荐,1950年4月间她又获得一份《密勒氏评论报》的翻译差事。

  钱锺书管杨必叫“西碧儿”(Sibyl,古代女预言家),因为姐姐们遇到什么问题,都会请教这个小阿妹,尽管她是个“家事不能干、也从未操劳过”的“真大小姐”,但是,“她好像比谁都老成,也有主意”。

  “林同济不错,你们会有共同语言的”

  1998年8月,贾植芳曾写下《忆林同济先生和杨必女士》(以下简称《忆》)一文,以示“怀念与敬重”,因“我出事以后”,他俩“都没有迎合时势,写文章批判我”,他们“是在极左时代受到迫害、学养深厚、具有独立人格意识的知识分子,给我印象很深”。

  贾植芳是在震旦认识杨必的,印象中,她是“一位新潮的小姐,人也漂亮”。大家熟了以后,贾老还以开玩笑的口吻想为杨必介绍对象——“你三十多了,年龄也不小了,老话说‘女大当嫁’,我给你找个对象吧?”“杨必眼界很高,要找二姐夫钱锺书那样的大学者。我说,钱锺书只有一个,你们外文系林同济我看不错,原来的夫人回了美国,他是个学者,又在欧洲长期生活过,你们会有共同语言的。”这件事贾跟林也讲过,然而,媒还没保好,老人家就进了监狱。

  “当初也有这样的传说,”曾和杨岂深、杨必一起参与英语综合阅读教学的乌漪云告诉记者,“一开始我们觉得林同济和杨必先生都才华横溢,在学术和个人发展上应该都很好,但是‘反右’以后,林同济遭受到很不公正的对待,他们后来的交往也就比较少了。”

  徐燕谋的悼诗

  杨家小妹好才华,劝我头风饮绿茶。终爱祁门浓似血,残阳色里吊虫沙。(编者注:“猿鹤虫沙”指称战死的将卒,“虫沙”比喻战死的兵卒,此处泛指死于动乱者。)

  采访中,翟象俊向记者提供了一本外界鲜见的《徐燕谋诗草》,以上是其中一首。徐在这首诗的序中写道:“我患风病而嗜红茶,杨必君劝我改饮绿茶少刺激,因买祁门,忆君前言,而君已郁郁死八年矣。”

  已故外文系教授徐燕谋,大“同学如弟”钱锺书4岁,在钱基博门下亦颇受器重,在后来教学共事中与钱锺书“交契渐厚”,结成终生密友,因姐夫这层关系,杨必当年跟徐交情甚笃。

  女同事孙铢也有印象,“杨必跟老一辈很谈得来,我们当时属于青年,她属于中年,但她喜欢和老一辈徐燕谋、杨岂深他们在一起,因为她文学功底深。”据程雨民回忆:“杨必当时在教研室基本上属于后辈,当时文学教研组她跟刘德中是最年轻的。”

  当年,中德混血儿刘德中和一直单身的杨必曾被称作外文系的“金童”、“玉女”。翟象俊告诉记者,徐燕谋晚年抑郁加剧,对于这二人“文革”中的死,常自责抱愧。

  “刘德中的夫人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的,解放后在安徽劳改,刑满后留在农场,之后政策调整,徐先生就跟党委提出把刘夫人调回来,但回来没多久‘文革’了,劳教回来的分子剃阴阳头,被整得很惨,后来他们夫妇双双自杀,徐先生觉得如果当时没出这馊主意就不会这样。”

  翟还透露,杨必去世前一日曾和徐碰过面。“当时学校附近有个很小的来喜饭店,68年‘清队’时,徐先生在那里遇到杨必,她跟徐先生说,你现在不要跟我多讲话,昨天他们来过了。抄了她的家,那天她穿的还是当铺里弄来的衣服。徐先生说,当时没把这个太当回事,大家都受到冲击,就一般地安慰了下,没多开导她,但谁想第二天杨必就走了。”

  眼见俊才骤逝,徐燕谋欲哭无泪,扼腕之余写下回肠荡气的悼诗。

  悼念杨必君,意有未尽,更作四首

  北宫婴是女儿身,几净窗明不受尘。我到小楼常局促,烟灰一撮恐污人。(编者注:《战国策·齐策四》:“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彻其环瑱,至老不嫁,以养父母,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为至今不朝也。”北宫是古代王后所居之宫,婴儿指齐国孝女婴儿子,因杨必终身未嫁,此处以“北宫婴”代称。)

  我书未散苦无庐,君屋尤存恨失书。天上银河万斛水,难求升斗活枯鱼。(文化大革命初,君藏书尽失,我房屋紧缩,书皆束阁,两人如鱼失水)

  估铺狐裘稳称身,心头冷彻总难温,何堪重遇邯郸路,不待霜风已断魂。(一日寒甚,遇君邯郸路上披狐裘,犹瑟缩,云冬衣已尽失,以六十元从估铺中易得敝裘御寒。)

  批评原不是揶揄,谁料中枢有鬼狐。君病缠绵故应死,沉忧我亦欲捐躯。

  十年浩劫期间,徐的家中长上和子辈在运动中罹祸蒙冤,徐在公众场合终日缄口;后来又拖着病躯被迫“疏散”下乡,身心遭受折磨,每天非服九颗安眠药不能入睡。耄耋之年,徐又回跌当年噩梦中,难抵抑郁顽疾,于1986年3月26日自沉井底。

  殁后,钱锺书《致郭晴湖》函中“奉书感怆”,“燕谋去年忽以生平诗稿及英语讲稿相示,心窃以为不详之兆。故拙序结尾云:‘蕴未尽之才,征无疆之寿’以颂祷语祓除’。不意其竟从三闾大夫之后也。”

  不得公开的死亡档案

  为搜集杨必资料,记者曾多次前往复旦大学档案馆,经馆长特批,获准查阅杨必死亡档案中的履历表部分,但其生前自传、思想汇报等卷宗却不得公开。

  在《私立震旦大学教职员工登记表》(1951年11月15日)附件及《高等学校教师调查表》(1952年9月7日)、《复旦大学干部登记表》(1958年7月21日)、《干部简历表》(1960年3月6日)3张正本中,记者发现,杨必填写的健康状况栏字数有所增加,58年登记时,在52年“神经衰弱”外又添“高血压”一项,至60年已是“极度神经衰弱发展为精神分裂症(亦有医生称精神归纳症)”,足见这些年她身体羸弱,每况愈下。

  杨必的字迹娟秀工整,几乎每栏都认真填写,务求具体翔实。例如52年《调查表》“自我批评”栏中,除了最后“生活严肃有纪律”、“在业务上尽责不苟且”两项“优点”外,她在前面写了满满5项缺点。

  1.自高自大,目无群众,固执,不虚心接受意见

  2.认识模糊,眼光短小,因此只在感情内兜圈子

  3.有虚荣心,好卖弄小聪明

  4.不能吃苦,喜欢享受

  5.对新事物认识不够,因此缺乏热情,不够积极

  贾植芳在《忆》中提到,“思想改造期间,由上海市委派到大学的思想改造工作领导小组(即‘学习委员会’),说震旦女子文学院加拿大嬷嬷回国时把财产都交给杨必保管,因此要她检查,给她带来不少苦恼,于是这个大家闺秀对新政权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

  但是,杨必分到复旦后很快被评为副教授,应该说得到了相当高的重视。据杨绛回忆,杨必刚到复旦、翻译《名利场》期间,生活丰富,交游广阔。

  当时,杨必和大姐同住霞飞路培恩公寓。大姐杨闰康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大姐夫何德奎解放前是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抗战胜利后任国民党上海市副市长。但杨必58年《登记表》中写到的何似乎境况不佳:“1947年离国侨居巴西,现在香港,据说神经失常,详细情况不明,最近(58年7月底)有家信,自称在香港某中学做校长,不知是狂人呓语,还是神经病已有好转,学校面貌不详,据他说是朋友出资创办。”

  薛诗绮回忆,“我到她家去玩过几次,但从来不谈学问。她喜欢议论人,对于学界那些装腔作势、外面有点‘壳子’的人,她看得清清楚楚。她有点清高、高雅,但又不像不食人间烟火,人绝顶聪明,对每个人都看得很准,评论人不是很恶意,但有时也蛮尖锐的。对于社会学界的不良现象,她很看不起。”

  杨必死于文革“清理阶级队伍”时期,《忆》中提到,“外调人员说她和西方天主教反动教会有勾结,逼她限期写出交代材料,她不堪受辱,在恐怖和绝望中,服大量安眠药自杀了。当时我听见外文系的高音喇叭广播说,她是坚持反动立场,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去了。”

  但杨绛在《记杨必》中强调,“她是1968年睡梦里去世的”,“革命群众要她交代她在国际劳工局兼职的事。她写过几次交代。有一晚,她一觉睡去,没有再醒过来。……为此她不免蒙上自杀的嫌疑。军医的解剖检查是彻底的,他们的诊断是急性心脏衰竭。”

  据孙铢回忆,“前一天开大会我还坐她旁边,当天她身体就不太好。她每天睡不着,吃安眠药,心脏也不好。”1979年,复旦大学外语系为杨必开了追悼会。

  “杨先生特别指出,杨必肯定是平时呕心沥血、后来没扛下来累死的,不是外面说的那样自杀的。”在北京采访时,社科院德语文学专家张佩芬告诉记者,干校期间她曾和杨绛提及杨必,“杨先生说,她母亲把家里都照顾得很好,以她妈妈的家教,杨必不可能自杀,说的时候她都流泪了。”

  翻译过《名利场》的杨必,早已逃脱世俗缠累。斯人已逝,或许她的散文《光》多少能照亮我们的记念。(杨必曾以笔名“心一”发表过散文,但外界仅留存此篇)

  当第一条金红的阳光跳上墙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过了,隔夜的黑影,梦境里的幻像,都被驱散无遗……你有没有在暗里听见你所最爱的声音在叫你唤你?这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亲切……于是你觉得一切都有依靠,可以放心了,你微笑着,满心安慰,满腹希望,让黑夜把你卷进了梦乡。

  (感谢:张佩芬、翟象俊、傅聪、董衡巽、陆谷孙、薛诗绮、孙铢、程雨民、乌漪云等接受专访;徐龙顺、白冰、周桂发、欧阳宏森等协助联络与查档;实习生王杨卡佳协助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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