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出生的大学一年级女生,能有多少故事?奇怪的是,所有和朱平交往过的人,都能讲出一堆对这个圆脸、爱笑的姑娘的印象。
主笔◎王恺
温州,灾难后的第五天,7月28日,黄一宁和小驰,这两个朱平最好的朋友,也都是传媒大学一年级的学生,默默地在炎热午后聚集在一起,翻看朱平照片。也没什么目的,就是很难接受她突然离开的现实。他们眼中的朱平,更细腻,也更有隐藏的自尊,与那个总是在人前微笑的姑娘的形象不一样。朱平认识黄一宁只有3个月,可是黄一宁却几乎每天和她在一起,属于典型的大学时代亲密友情。
7月23日20点24分,朱平发给黄一宁一条短信,说自己今年的成绩,真是无颜见爹娘,又说自己满脸的痘痘不知道如何是好。而此前早于朱平回温州老家的黄一宁,已经频频发短消息给她,让她快点回温州,两人准备一起去吃“泡泡”,就是放在油锅里炸的各种串类。有许多事情准备去做,都觉得有漫长的青春可挥霍,可这一切却戛然而止,甚至都没有告别。
大学的友情
黄一宁坐在沙发上,长头发,长长的眼睛,像中学生一样单纯,我们是在朱平的哥哥和铁道部门谈判的会议室里遇见他的,20岁的他面色忧郁,朱平的去世,使他陷入一种困境中,和谁聊起朱平,对他都是一种解脱。
两人虽然都是温州老乡,之前却没交往过。黄一宁说,他认识朱平的动机不够单纯,因为他喜欢上了总和朱平一起出没的一个女孩,本想通过认识朱平去和那女孩交往,没想到女孩断然拒绝。“很沮丧,可是也有收获,我和朱平成了好朋友。”
黄一宁说,朱平坦然地告诉他,她喜欢他身上的“少男气质”,她说使她想起了半年前的自己,身上有浓厚的“少女气质”。可是上半学年就失恋,她抱怨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了“少女气质”,觉得人生再也不会那么单纯,一提到某人的名字就能高兴整整一天。
这样开始交往,黄一宁说他对朱平毫不设防,什么都跟她说,两人有定期的“吐槽活动”。去学校周围的小餐馆,每次吃饭朱平一定要两人分摊,甚至连几毛钱都算得非常清楚。黄一宁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朱平的家境不算好,尤其是在富裕的温州,简直可算寒酸,这导致了她的敏感,和再好的朋友吃饭,她也绝不占别人一分钱的便宜。
黄一宁还记得另一件事,暑假前他们几人去北京石景山游乐场玩,玩完了还想去看场电影,可是朱平说自己有功课要完成,一定要早回学校,大家只能放弃电影,和她一起回学校。她特别紧张,觉得自己耽误了大家;后来上地铁她没挤上去,大家在下一站等她,她一出地铁门,就赶紧道谢。黄一宁回忆:“就像欠了别人什么似的,她太在乎别人对她如何,怎么看她了。”
朱平是传媒大学学生会技术部的干事,有一天技术部加班,加完班同学们想给当天过生日的她一个惊喜,偷偷买了蛋糕,见到蛋糕的朱宁特别高兴,回宿舍后给每个人发了谢谢的短信,给部长戴森迪的短信是:谢谢你,部长,我很惭愧表现得不够好,今后我一定努力。戴森迪当时没回,现在很后悔,他告诉本刊记者:当时之所以没回,是觉得朱平已经做到够好了,现在想想,是敏感的朱平在寻求认同。
黄一宁觉得,朱平的敏感来自她的家庭,他是后来才知道,朱平的父母亲年纪都很大,还有位同父异母的哥哥。黄一宁自己也是单亲家庭,他并不觉得家庭异常有什么要紧,可是要强的朱平却不喜欢和外人说起,告诉黄一宁之后,立即说:“别和别人说啊。”
朱平高中的班主任王宝俨特别难忘朱平,他觉得朱平是自己最好的学生之一。他告诉本刊记者,朱平的父亲是位83岁的老干部,母亲今年也65岁,生下朱平后,母亲就办了离职手续,就是为了照顾好朱平和她的老父亲,家中经济情况可想而知,“在温州也就是下等水平”。所以朱平遇难后他们在学校为她发起了募捐,几天下来就是七八万元。除此之外,他们还想参与铁道部的谈判,想尽量为朱平的家人多争取一些赔偿。
朱平十分懂事,“她敏感,可性格开朗,不是那种别扭的女孩”。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朱平才选择了传媒大学的动画学院,希望能早日挣钱减轻家庭负担。她的高考分数比专业录取线高了70多分,照理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可她听说动画学院的学生在三四年级就可以挣钱养活自己,毕业后又能找到好工作,毫不犹豫就选择了。
在传媒大学,朱平不算特别漂亮的姑娘,她不着意打扮自己,她曾落落大方地和黄一宁去毕业生集市,买了很多毕业的师姐淘汰下来5元钱一件的衣服,穿在身上,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黄一宁说,他就被朱平这种性格征服了。她敏感,可是很阳光,懂得照顾别人;要是黄一宁心情不好,她就放下自己的功课,出来陪他在校园散步。要知道,功课是朱平最看重的,在班级里,她各科成绩都排在前面,是为了争取奖学金,同样是为了让家庭减轻负担。
心疼朱平,也想让朱平好好吃一顿,黄一宁说,在暑假回家前,他一定要请朱平去一家回转寿司店吃饭,这是在学生们看来非常昂贵的餐馆,理由是感谢朱平帮了他很多忙。可是朱平一直说去就要分摊费用,黄一宁坚持到最后,她才作罢。两人去了那里,觉得每道寿司都很贵,挑选最便宜的一种果胶冻吃,朱平满足的笑容还在黄一宁眼前,这是两个人吃过最“高档”的一餐了。
后青春期的情感
朱平经常说,小驰是她失去“少女心态”的见证者。2010年上学期,她开始了大学里的第一场恋爱。小驰告诉本刊记者,那是冬天,朱平有了自己喜欢的男生,她一直拉着小驰在寒冷的校园里走来走去,只有一个问题:要不要表白?这个问题反复说了5小时,她带着少女的羞涩和激情,迟疑不决。天气实在太冷,两人只能蹦蹦跳跳的,在冬天的寒风里折腾了整整一下午。
小驰说,那场恋爱很快无疾而终,朱平整天觉得自己失去了“少女性”。去年冬天,她特别不高兴,可是那种不高兴很短暂,她能很迅速地微笑起来。她脸很圆,另一个也是圆脸的姑娘曾和她开玩笑,说脸圆的人有旺夫相,出嫁也早。朱平就天真地问:真的吗?她绷住脸,故作严肃地喊小驰给她拍照,说要拍出伤感的姿态,可是小驰拍两张,她又微笑了。
2011年的寒假,朱平在温州一家小巷的咖啡馆里打工,是家典型的文艺青年咖啡馆,叫“不许不许”,实际上不赢利,许多咖啡是白送的,来这里的人全是听音乐看电影的。朱平在这里打工也没什么收入,不过可以整日看书,小驰来这里找她,两人聊天到晚上23点,还有免费咖啡可以喝。
小驰觉得,在这个冬天,朱平有了细微的变化:她更能打开自己了,对自己的家庭情况不再避讳。她开始和小驰畅谈自己的人生,加入学生会的技术部,是为掌握各种技术,到三四年级就能挣钱。“她就想找份好工作,比起同龄少女,她的责任感要重得多。”小驰的家也在温州,她家境好,父母亲又正当盛年。小驰喜欢这段相处的时间,这个小咖啡馆里的独特气氛,让她想起来就想掉泪。
不过在小驰心目中,朱平还是典型的少女。她翻出这学期电脑里她给朱平做的相册“各种睡觉”:上面有朱平的8种睡姿,图书馆里的,上课时偷偷的,包括在做功课间歇地打盹。为什么这么多睡觉照片?同样是学生会技术部的小驰解释:是因为学校所有的重大活动都需要技术部去拍照和摄像,并且完成后期制作,经常要为这些工作忙到深夜,她和朱平经常是凌晨两三点在QQ上互道晚安的。
朱平在技术部的头儿戴森迪告诉本刊记者,技术部的同学们这几天一起怀念朱平,说要整理一份怀念朱平的材料。大家都知道动车事故迟早会被淡忘,包括朱平这个小师妹,整理出一份记录,是希望大家记得她长久一点。这个任务交给谁呢?有同学脱口而出:朱平做这个最合适了。都觉得她还在身边,随即是一片死一样的沉默。
有工作第一时间想到朱平,是因为在技术部,朱平一向是最靠谱的那个。戴森迪回忆起她来,就记得所有的杂事都是她来做,包括整理各种材料,群发通知,安排杂事。朱平最早报考学生会技术部的时候,差点没被录取。戴森迪还记得,这个女孩一副高中生演讲比赛的架势,她不知道技术部是很实在的部门,只要说自己会干什么就可以了,当时的部长不想收朱平,可戴森迪却觉得,这个女孩子身上有一种特别实在的东西,建议收下她。
“她有种特殊的责任感。”戴森迪叫她发短信通知所有人的事情,有一点耽误,她也会很自责,并且使劲道歉,她整理的各种材料,非常齐整。“历来技术部都有这么一个女孩子负责这摊事,可是朱平是历来的女孩子中最靠谱的那个。”
戴森迪说他前两天一直恍惚,不觉得朱平已经走了,另一个技术部的女孩,也是朱平的好友,更是一直说朱平没走,是穿越了。那天晚上正好打雷,他们都无法接受她轻易离开的事实。戴森迪用一曲伤感的粤语念白歌《三千年后》做配乐,制作了一部纪念朱平的视频,歌词的第一句就很突兀:再见,别怪我第一句就是同你再见。
视频中有很多照片,不过小驰告诉本刊记者,朱平最喜欢的,是一张和同学们出游时的千手观音造型照,她在最前面,摊开手,满脸傻笑。小驰说,朱平其实和别人的合影很少,也许是她喜欢这张照片的原因。这次她整理照片,找朱平的朋友们要合影,结果大家非常难过地发现,每次集体活动,朱平基本上都是拿着相机的那个人。
生命中的最后一日
7月22日中午,戴森迪考试结束后跑下楼,看到在楼下咖啡厅正在和人说话的朱平,手里正拿着笔记本展示着什么,他知道,那应该是朱平给学校戏剧社所做的海报,这是朱平自己独立完成的一个平面设计,很琐碎,收入也很少,可是她做得极精心,一直到期末考试结束后才交稿。这两天一直拿给朋友征集意见。
戴森迪说他当时牙疼得厉害,朱平见了他,轻快地挥手,想和他说话,他捂着嘴跑向医院,顾不上理她,只是远远地、仓促地打了个招呼,这是他最后悔的事情。
小驰也同样后悔,朱平当时把自己独立完成的平面设计发给她,想听听她的意见,她不知道忙什么,没回复朱平。朱平很希望得到朋友们的肯定,有一次她参加一个学校的节目,小驰买了花去现场,等她下台来再给她,她激动得要命,然后假装埋怨小驰为什么不上台献花。小驰说自己低调,不敢上台。“可是我要是真上台,她大概会紧张死。我平时称赞她什么做得好,她都不那么自信,反复地问:真的吗?”
黄一宁的学期结束得早,他是音乐学系的学生,朱平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是他要回家的7月2日,20多天过去了,他对那天印象深刻。朱平拿出了刚买的相机镜头,亮给他看,镜头很便宜,只要几百块钱,可却是朱平省吃俭用买下来的,最艰苦的时候,她一个月只用200元生活费。她得意地告诉黄一宁,她要在暑假把这个镜头带回家去:“帮爸妈多拍几张好照片。”
随后两人开始不断的短信联系,基本主题还是两人说的“吐槽”。朱平说自己的学习压力,对同学的评价,包括自己“少女情怀”怎么就彻底丧失了。黄一宁已经忘记了最初接近朱平的目的,不过有一天发给她一条短信:你人这么好,我不知道会不会哪一天突然爱上你。朱平没有回复。
黄一平说,两人都盼望着相见,计划了无数的事情。可是朱平的小学期漫长,直到22日才结束。朱平年迈的父亲因为骨折而住院,所以她迅速买好了7月23日D301的动车票,小驰和黄一宁都动员她坐飞机回家,说动车要整整十几个小时,太累,可是朱平没听,她是为了省钱。买好了票,她修改了自己在人人网上的状态,上面写着:“近乡情更怯只是不知即将所见之景是否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7点50分,她在北京南站上了车,上车后,她立刻开始向黄一宁汇报动车上的情况,琐碎到:她的座位旁有人下了,又有人上了,她还以为她们下去就不上来了,可以让她睡一会儿,也可以更高兴地看看电影。她喜欢电影里面的一首英文歌,电影很烂,可是江一燕她很喜欢。这种汇报,就像黄一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常做的一样。
不知不觉,她已经看了第四部电影,她发短信向黄一宁抱怨:“我都头晕死了。”怎么还没到啊?20点01分,黄一宁又接到朱平的短信:“你在哪里啊?我在车上看到闪电了。”黄一平说他当时抬头看了看天空,温州城里尚未下雨,不过天气闷热。
20点24分,朱平又发短信,说她今年成绩不好,无脸见爹娘。她最后一条短信,是发给室友的:“我终于到家了,好开心。”10分钟后,两车相撞。黄一宁说,在网上看到出事故,他丝毫不觉得朱平也会出事,当即发短消息:“看到短信立即回复汇报情况。”可是,他没有等来回复。
他给朱平电话,没人接听,过了一会电话又占线了,他放下电话,心情好了点,觉得朱平正在给人电话,其实那也许是旁人也在给朱平电话,他小心翼翼每隔5分钟就打一次,害怕浪费她的手机电池。
随后,黄一宁和另一个同学小陈一起,开始跑各个医院寻找朱平,他们的师姐潘嘉惠则不断通过微博来寻找朱平,此前,她已经往朱平的母亲那里打了电话,朱平母亲不知道女儿在哪里,潘嘉惠也不敢提醒她火车出事的消息,只是问朱平回来了吗。朱平母亲说可能晚点吧,她已经做好了饭菜等待朱平回家。
黄一宁回忆自己在医院寻找的情景,还是很后悔,没有早点见到朱平,是方法不对,总是问有没有朱平、有没有朱平。实际上,各个医院急诊室门口贴出来的伤者名单上,是那些还能说话的伤员说出的信息,可是朱平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不能说话了。
终于,凌晨5点,有同学改变了询问办法:有没有一个1.6米高、20岁左右的女孩子?一名护士拿出照片来让他辨认,同学心中一沉,他说已经有预感了,见到朱平的那一刻,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个没有伤口、脸圆圆的姑娘,就是朱平?他叫同学们过来帮忙辨认,匆忙赶到的黄一宁看到,一个女孩平静地躺在那里,脸上有点泥,嘴微鼓,头发散开,脖子上挂的一个项链坠,是个小相机,让他不能不相信,这就是朱平。“这个项链就是我们去石景山游乐场那天,回来时候路过南锣鼓巷时候买的,有点贵,要20元钱,朱平很喜欢,可是又犹豫,我在旁边记得特别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