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是爱自己的妻子,爱自己的家庭,虽然有‘婚外恋’,别过分——毕竟话剧才是我们的唯一。”
记者—王悦阳
濮存昕来了。尽管已不年轻,尽管身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不变的是一身书卷气。一个善意的微笑,一个信任的眼神,角儿如此亲和,却依然“范儿”十足。
这不是个例,在他的同事身上,比如大导演林兆华,比如老戏骨何冰,都仿佛有着一种强大的气场,吞吐着时代戏剧中的庙堂之气。再比如濮存昕的父亲,人艺老演员、老导演苏民,还有老艺术家蓝天野等等,同样的微笑,同样的儒雅。在他们的身上,既有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也有着京剧昆曲;既有着老北京的风俗,也不乏西洋情调;从莎士比亚、契诃夫,到郭沫若、曹禺、老舍,从焦菊隐到林兆华,北京人艺是多元的,是丰富的,底蕴深厚,独树一帜。君子和而不同,虽然每个人的作用、性格、戏路各有差异,却并不妨碍彼此的交集,共同堆成了中国戏剧的一座高峰。
24年后的重聚
时光荏苒,继1961年和1988年,今年,上海的舞台将第三度迎来人艺大戏展演。
此次来沪,作为演员的濮存昕参与了两部大戏:《窝头会馆》和《原野》。这是他第二次跟随人艺来到上海,却是头一回参加演出。第一次是1988年,濮存昕在上海参加谢晋导演的《最后的贵族》,却没能参与演出。“上海和北京是话剧艺术的两块宝地,是养育我们的地方。1988年,我虽然在上海却没能赶上演出。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打出的一条标语是 ‘北京人艺的旗帜能打多久? ’今天,时隔24年,能否继承人艺老艺术家的精神传统,我们这一代用行动拿出了自己的答卷;我也希望通过我们在舞台上的表演,感召更多的年轻人走进剧场。不过,现在剧场观剧是高端的文化消费,我们也要拿出最有价值的舞台艺术奉献给观众,把活儿干好。”
24个春秋匆匆流逝,于是之那批老艺术家已杳不复见,而濮存昕这批中生代艺术家,此时还处于艺术上最成熟最精彩的时期。或许与老艺术家们相比,与当年的煌煌巨制相比,现在的北京人艺还有差距,但毕竟招牌竖在那里,前辈们的辉煌激励着大家。在艺术市场并不景气的今天,话剧市场风云变幻,热闹有余沉淀不足,北京人艺却并没有随波逐流,而是坚持在原创剧与经典剧中,走一条平衡发展的道路。
问起濮存昕“什么是经典?”他的答案并不新颖,“一定是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经过传播,有众多的读者、观众对它的喜爱,一代一代的艺术家还能继续去演、去画、去说它,能够不断地出版,经典作品一定是和时间以及观众的接受有关的。”濮存昕进一步解释道:“我们这几部戏不敢说是经典,但我们会往经典的方向完善。戏剧特别讲究每一次都有新的创作,有新的直觉。我们生活于舞台,我们获得新的和观众见面的冲动,我们的演出应该在一定程度上,每一次都有不一样的新鲜感。每一天的早晨,每一次品尝食物,饥渴感的兴趣点都是不一样的,因此,我们期待在上海重演《窝头会馆》,重演《原野》。”
阵容强大
《原野》无疑是此次上演的五部大戏中知名度最高也是最难演的,曹禺先生的这部经典之作在此前的五十年里从未被搬上人艺舞台。濮存昕在其中饰演焦大星,而导演则是陈薪伊。陈薪伊今年已是74岁高龄,却是一位充满了梦想、浪漫和激情的艺术家,在这一次合作中,她的风风火火激情四射和细致入微的脉脉温情常常给濮存昕和其他演员们带来感动。
“在排练场,我们很爱听她讲话,她充满了激情,充满了对生活真谛的判断。她在排练场可以感染我们,调动我们,用自身的能量带动我们。这点我很欣赏。她的导演阐述和对演员的启发非常动人。”陈薪伊原本就是演员出身,排戏时,非常为演员着想,她甚至可以非常出色地模仿出演员应该做到的表演样式,这使得她在导演的空间里具备了先天优势,同时在样式和空间上的宽广又远远超越了演员所能达到的范畴。“她曾经是个非常出色的演员,后来转做导演,能够有一个超越是不容易的事。”濮存昕坦言,自己不敢做导演,“导演的空间和思维方式与演员是非常不一样的。”濮存昕眼中的陈薪伊,在生活上是个非常讲究的人:“她很讲究穿衣,讲究打扮,穿拖地裙,像古罗马人一样,一定要拖地。‘讲究’是她生命的主题。人要讲究一点才好。”
作为人艺近年来名气最大、阵容最强的原创剧,《窝头会馆》或许是此次上海之行最令人期待的一部作品。这部戏人艺排了两个多月,集合了艺术水准最高、阵容最强大的“五星上将”——宋丹丹、濮存昕、何冰、杨立新、徐帆,作为各具光彩的大角儿,他们几位都在其中倾注了自己的感情和汗水。
《窝头会馆》可算是北京人艺拿手的胡同戏,戏中非常突出北京地方语言的展示,北京的地域特色就在这京腔中缓缓流入观众的心田。“《窝头会馆》是建国60周年的献礼剧目。大多数献礼剧目都是解放军进城,改天换地,从正面去做。但是刘恒这个剧的有趣的地方是从侧面切入:北平南城,一群甚至不太知道共产党是谁的老百姓,感受着时代的变迁。男主角何冰演的房主,还亏欠着共产党的钱,愧悔无穷地迎接命运的结束。他这个人物的命运、小院里所有人呈现的矛盾的纠结,都表现那个1949年北平解放的大背景。”濮存昕更是一反常态,在剧中扮演一个落魄的老秀才,模样邋遢、寒酸且迂腐,时不时还会睡在自己为自己准备的一口棺材里“耍宝”。对于这一角色,濮存昕从准备到塑造,从身形到神情,捉摸了很久,还借鉴参考了老一代艺术家们的许多表演,最终的结果堪称“出人意料,一鸣惊人”。
不仅仅是濮存昕一个人,宋丹丹扮演的底层妇女,徐帆扮演的末代格格,杨立新扮演的保长,每个人都忘我地投入到了角色之中,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生活中大明星的影子,在台上还原了一群老北京升斗小民的甜酸苦辣。难能可贵的是,与老一代艺术家们不同,这群中生代完全没有经历过当年的岁月洗礼,成长在新时代的他们,完全依靠自己在生活上的积累,以及对老艺术家们表演的揣摩,得以将往昔岁月的种种一一还原。在剧中有不少“京骂”,还有许多北京土话,而对于上海观众能否接受,濮存昕的回答颇为戏谑:“外语还听不明白呢!你可以把它当做音乐剧来听嘛。”
话剧的魅力
据悉,作为60周年庆典年,北京人艺今年全年计划演出话剧21部,但完全原创的却只有一部。“这是经过反复考虑决定的。保留剧目是北京人艺的优势,哪个剧团都有。二十来台戏,说演就演,演员非但都要调配好,而且还要有计划地让下一波年轻演员去学、去接,这就是我们的计划。像《骆驼祥子》等一些经典,年轻人如今都已经接起来了。毕竟保留剧目是人艺的优势资源,五年、十年翻排一次,年轻的观众照样都爱看。两千万人口的城市,其中只要有十分之一的人口爱看话剧,我们演都演不过来!所以我坚持认为,话剧观众一定不是只有几万。”
有人质疑北京人艺抱着老戏不放,影响新戏的创作,副院长身份的濮存昕坚定地说:“怎么可能?这戏不能老熊掰棒子,演一个,扔一个。百老汇《猫》怎么演那么长呢?你问《猫》的经理‘这怎么总演呢?’他会说:‘我有观众啊。’你问他‘再演个别的行么?’他会说:‘我正排着呢。’”
此次来沪的阵容里,濮存昕、何冰、宋丹丹等不仅仅是话剧舞台的大腕儿,更是家喻户晓的影视明星,很多观众都是通过电影电视认识他们。号称“师奶杀手”的濮存昕坦言拍电视对自己有帮助,但话剧却依旧是他心中的最爱。“从影视剧汲取的营养对舞台有帮助,外面成了大明星以后,站在台上那口气儿就特别壮实。在外面都受捧着,可在人艺谁捧谁呀?外面全是老大,在人艺没人敢这么说。人艺是一个平等的舞台,社会给了我们不少其他路子,让我们有机会演电影电视,但我们必须记得,自己的专业还是话剧。”为了更好地解释这一问题,濮存昕甚至拿社会上婚外恋现象来比喻话剧演员:“人还是爱自己的妻子,爱自己的家庭,虽然有‘婚外恋’,别过分——毕竟话剧才是我们的唯一。”
濮存昕还不忘对电视剧吐槽:“拍电视剧多没劲呐,端着盒饭,坐马路牙子,被人轰,永远都是下三滥。制片人为了省钱,住尽可能差的,尽可能快地赶进度,市场化嘛。话剧演员虽然挣钱少,但受人尊敬,自己尊重自己。时间正常,上班来,下班走,没那么大压力。你演戏,从不行到行,别人也是这样,都被人看着。自己的剧院可以当成自己家。只要有好的戏,我们都自愿回来。”
演员要“养”
俗话说:“家弄不好,孩子就会跑。”尽管北京人艺“家大业大”,但人才流失以及人才培养难题几乎是目前各个艺术团体面临的共同问题。作为北京人艺的副院长,濮存昕认为培养好演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不仅要在学校研习表演技术,还要有生活的积累,而后者显得更为重要。当天时地利人和俱已齐备,各个元素有机融合,才能出一个好演员。揠苗助长、刻意打造是不可能成为好演员的。“所以,我们还要平心静气,避免浮躁。我们要意想不到,艺术和文化应该有意想不到的作品。”
濮存昕一直强调舞台艺术与拷贝艺术的区分,“我们通过管理上的办法、策划,吸引好的演员。演员跟观众,台上台下有一种尊贵,舞台艺术是演员与观众共同分享彼此生命的时间,一起慢慢变老,这种艺术的尊贵感非常宝贵,是其他媒体形式替代不了的。话剧艺术是party,不是集市,是请到家门里来看的艺术。”濮存昕认为,话剧之所以票价高正是跟舞台艺术的尊贵感直接有关的,在舞台上,演员与观众面对面地交流,将生命中的三个小时奉献给观众。而拷贝艺术就像打个电话、弄个e-mail那样,没有面对面的真切感。
在聊天的过程中,濮存昕对于当下唯利是图的风气也显得很气愤:“好戏出不来。不能再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大家伙儿别互相抢饭碗,应该慢慢地,按照自己本来面目来做。在这一点上,北京人艺教会了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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