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想可能石榴红了,爸爸的病就好了吧。可是石榴红了,父亲却走了。期望冥冥之中给你提供一点希望,但结果却依旧无情。”
口述 邹嘉骊
主笔 李伟
模范家庭
我的父亲邹韬奋是一个幽默又有情趣的人。他喜欢看电影,在一些聚会场合,还会去模仿卓别林的表演,逗得朋友们很开心。有段时间他还学跳舞,平时锻炼身体常做一套健身操。父亲幽默的性格也遗传给了我的两个哥哥。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开玩笑。
父亲最早的翻译作品是三本恋爱小说,而且都是异国恋情,每一个章节后面都有一篇他写的译后附记,表达他自己关于婚姻、家庭等问题的看法。
我的母亲沈粹缜是苏州人,出身书香门第,读书时学的是美术。她的姑母沈寿是我国的刺绣大师。在嫁给我父亲前,母亲在刺绣学校教书,因为年纪轻,学生都管她叫小先生。母亲教书每个月工资有60块大洋,在当时已经不低了。
父亲“职教社”的同事杨卫玉是他们的介绍人,第一次见面是在昆山的火车站。母亲后来说,她不会选择商人做伴侣的,因为不喜欢商人的“铜臭气”。其实父亲应该早就知道母亲。我后来整理父亲的文章,编制目录时发现,他们认识前父亲就以“粹缜”为笔名。他们认识后,父亲就开始给母亲写情书。有时候,他故意用苏州话写,妈妈开始看不懂,后来才发现父亲跟她开玩笑。
结婚后,母亲就辞去了苏州的工作,在上海组建了家庭。父亲有时候也带工作回家做,《革命文豪高尔基》那本书就是在家里翻译的,每天翻译2000字。
妈妈特别会过日子。一个月工资发下来,给爷爷、叔叔的钱与家里开销都分别装到信封里,精打细算维持家庭生活。因为妈妈很会理家,我们都不愁。爸爸喜欢妈,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妈妈在爸爸身边,后来在宋庆龄身边起了很好的配角的作用。
他们俩经常在家里说笑话,很亲热。这种氛围对我们子女的影响也很大。我们这个家庭很温暖,在当时上海文化圈中是个模范家庭。
重庆出走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不在身边,1933~1935年他在国外流亡,后来还因“七君子案”而坐牢。那段经历大哥邹嘉骅(即邹家华)的印象会深一些,他还曾经给狱中的父亲带密信。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了。11月上海沦陷后,父亲就先离开了上海,与生活书店一起转移,先到香港再辗转到武汉。在此后多次的颠沛流离中,每有危险都是父亲先走,这在我家已经是个习惯了。
母亲、我还有两个哥哥后来也沿着这条路线去了武汉。这里面很重要的人物是潘汉年,他对国统区进步文化人的保护很周到。我们离开上海就是在潘汉年的保护下。父亲接受共产党的影响,与这种细致的关照有很大的关系。国共合作时期,父亲出版的《抗战》三日刊中,有很多篇潘汉年的文章,讨论选题的时候潘汉年也参加了。有时候,他们还会因一些问题去周恩来那里讨论。在武汉的时候,父亲和共产党的关系就已经很近了,周恩来还去生活书店做过演讲。
武汉沦陷后,我们一家人又迁移到了重庆。我们家就在学田湾陈果夫的院子里,主楼是陈果夫住,边上一座小楼租给了一户也姓邹的人家。我们就租住了这座小楼的几个房间。后来那位二房东邹伯母和妈妈成了很好的朋友。我们两家还认了干亲,她的女儿叫我母亲干妈。她的儿子邹承鲁还在读书,后来去英国留学,后来成了我国著名的生物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我母亲的干女儿后来去了美国,成了公务员,和我们还有联系。
学校教育对我来说,不像现在的孩子,没有那么正规,我的童年常常感到不安全。在重庆我们要经常躲警报。我们小孩倒不怕轰炸,因为之后可以捡弹片卖钱。有一年5月,生活书店总管理处的对面落了一颗炸弹。我们就去捡了一个炸弹头出来,卖了一块钱,感到好开心。
在重庆,父亲感到更加苦闷和压抑。发表文章出版书籍都需要审查,即使审查通过也有可能被没收、查禁。父亲的文章也经常在送审中被枪毙,甚至连原稿都不退回。后来我在编《韬奋全集》的时候,想到有扣留稿子的事情,就和韬奋纪念馆的同事去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查找,还找到了10篇被查禁、扣留的文章。我一看到原稿的毛笔字就认出了父亲的字体。
国民党当局后来要生活书店与国民党官方的正中书局合并,实际是被收编。父亲拒绝了这个要求后,国民党就开始大肆查封生活书店的各地分店,逮捕书店员工。父亲多次抗议都没有效果。他本人也受到迫害,被特务跟踪,一言一行都受到监视。这时,新闻出版环境已经极端恶劣了,表面上是国共合作,实际是一党专政。正是在这种状况下,父亲决定辞去国民参政会议员,出走香港。
父亲那时候的活动是受周恩来的安排,表面上是个人行为,实际是受党的领导。周总理安排他们一批文化人秘密出走,到香港去开辟另一个战场。父亲表面上一如往常去参政会开会,还去报到、拍照。出走是在1941年的2月底。沈钧儒有个侄子搞运输,父亲在重庆的南岸搭他们的车子前往桂林。
秘密离开后不久,蒋介石就得到了消息,说要把韬奋找回来。父亲从桂林坐飞机去香港,起飞后两小时,蒋介石“坚决挽留”的密令就到了。整个过程非常惊险。
我们一家四口人,目标太大,一起走是不可能的,所以让父亲先走。父亲走后,妈妈一个人独撑家庭。邹伯母经常陪她去当铺、寄售铺卖东西。特务后来上门盘查父亲的去向。妈妈说,不知道。特务说,希望他能回来,而且希望我们不要走。妈妈说:“我们没准备走。”特务问:那你们为什么要去当铺卖东西?妈妈说:韬奋走也没留钱,我们要过日子啊。后来这两个特务都受到处分了,因为不仅没看住父亲,也让我和母亲、哥哥趁着躲空袭警报的机会都跑掉了。
去解放区
当时的香港,聚集了很多文化人,范长江、廖承志、茅盾都在,还有中共南方局的一些领导,香港是他们的工作据点。父亲的工作还是办报,和范长江他们筹划《华商报》与《大众生活》的复刊。我们一家到了香港,妈妈反倒发愁起来,因为一点生活的费用都没有了。这种事情父亲是不会知道,也不会考虑的。
后来还是一位朋友发现了母亲的尴尬与难处,决定预支父亲《抗战以来》的稿费。我们这才在香港安下家来。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是父亲最稳固的后方,支持着他的事业。抗战胜利后,周恩来在给母亲的慰问信中说,如果韬奋没有夫人的帮助,是不可能取得很大成就的。他对母亲的评价很高,事实也是这样。
到香港后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随即占领了香港。东江游击队接我们从香港撤出,我们当时就住在九龙的一个贫民窟里。组织上派交通员找到我们,按照要求还是爸爸先走,我们三个孩子和母亲后走。
父亲一去路途危险,而我们和母亲要独自面对残酷的环境,感到无依无靠。分别的时候,父亲给母亲跪下了,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以前,无论流亡海外,还是从上海逃到香港,逃到武汉,逃到重庆,还都能想到一家人可以重逢。但是那一次却心里没底。爸爸向妈妈托付我们几个孩子,希望她把我们抚养成人,真正有困难的时候去找共产党。每次想到这个场景我都很心酸。
爸爸是1月份走的,我们大概是二三月份混在难民的队伍里离开香港。那时是冬天,家里什么东西都没带,妈妈怕我们冷就拿了两条羊毛毯。过封锁线时,日军和伪军把我们的羊毛毯抢走了。我们向前走了几步,妈妈便突然掉过头,爆发出巨大的勇气,冲过去抢回了一条毯子。她为了孩子从来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安全。
我们后来在东江游击队的白石龙村阳台山与父亲汇合了。部队给我们这些转移出来的文化人搭了两座草寮住,也就是三角形的草棚子。里面中间是泥地,两侧是一长溜的草铺,每家之间挂个帘子做隔断。那段时间虽然艰苦,但对我们来说却是少有的幸福时光。因为一家人又团聚在一起了。山上有小溪,我们就去抓小鱼小虾。有一点特殊照顾的话,就是广东出的红色的“片糖”。我们当它是巧克力,按照爸爸说法是“土巧克力”。
偶尔有加餐,就是多点小鱼,难得吃一点肉。这时父亲就会夹上一点菜然后躲到一边去吃。别人喊他来夹菜,他就说“够了,够了”。父亲是个乐观的人,大家都喜欢他。朋友们印象中的韬奋先生总充满了笑声。
这段安宁的日子没过多久又被打破了。国民党政府听说父亲隐藏在广东,就派了特务来侦查,还下了通缉令,要求就地惩办。此时,父亲与国民党便处于完全对抗状态了,他无法回重庆了,也不可能去国统区。父亲先被转移到梅县江头村隐藏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在周恩来的安排下去苏北的抗日根据地。我和母亲、哥哥则去了桂林。还有一批文化人则经桂林返回了重庆。
父亲的病
父亲去苏北前,先秘密前往上海治病,当时耳朵已经出血了。但最初的诊断是中耳炎,便没有在意。后来由于病情恶化,在1943年又返回了上海治病。为了躲避敌人的搜捕,父亲在上海换了4家医院。他的病也日趋严重,由耳癌发展到了脑癌,身体非常痛苦。
当时我和二哥在桂林的中山中学读书,我读初二,二哥读初三。大哥当时在桂林已经没有可读的学校了。于是大哥先被接去上海照顾父亲,随后母亲也过去了。后来爸爸病重,组织上又派人来接我们俩。我二哥爱学习,他觉得没多久就毕业了,想拿到毕业证再走。于是,我就独自去了上海。而父亲临终也没有见到二哥,这是很遗憾的事情。
谁知道,我离开桂林后,便爆发了湘桂战争。军队一路溃败,书店员工便带着二哥一路逃难。后来走散了,二哥独自一个人流落到了贵州,然后去了重庆。每次二哥回忆起来都很伤心,以前逃难都有妈妈在,还是一家人行动,而当时就他孤零零一人。在重庆,沈钧儒把他带到周恩来那里,然后便去了延安。父亲去世后,潘汉年的助手徐雪寒把大哥也接到延安去了。
我到上海时,父亲的病已经恶化了。他的一只眼睛失明,鼻孔里流出脓水,味道很难闻,都是母亲用棉签一点点给他擦干净。到了后来实在太痛苦了,父亲需要靠杜冷丁来维持。妈妈也学会了打针。开始的时候有效时间还长,到后来则越来越短。每天打针的时候,母亲都非常痛苦,但又没有别的办法。书店的员工陈其襄负责去买杜冷丁,当时上海能买到的杜冷丁都快被他买光了。
状态稍好的时候,他就在病床上写《患难余生记》。父亲是有话要说,国民党迫害生活书店的这口气他咽不下去,那这些经历忘不掉,他要公开控诉。而且写东西对他也是一种解脱,可以稍稍转移注意力。
人到无望的时候,就会做一些荒诞的事情。于是我和妈妈便去算命。算命先生给了我们一句话:“等石榴红的时候就见分晓了。”爸爸最后住在上海医院,正好他的病房外面有一排小石榴树。我们想可能石榴红了,爸爸的病就好了吧。可是石榴红了,父亲却走了。期望冥冥之中给你提供一点希望,但结果却依旧无情。
父亲去世的时候,是在清晨。他的呼吸很急迫,要讲话讲不出来。大哥、二姑还有书店里的徐伯昕、陈其襄都在边上。妈妈给了他纸和笔,他颤抖着写了“不要怕”三个字。
他的身上盖着一床薄棉被,透过被子身上的骨架都凸显出来了,人都被消耗光了。
我的母亲是1997年走的。我们三个孩子希望父母能够合葬在一起,便向市里提出要求。爸爸葬在上海龙华烈士公墓,他们说等扩建的时候再来考虑。但15年过去了,扩建遥遥无期,妈妈的骨灰还存放着,尚未入土。时至今日,我们还希望父母能合葬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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