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华为与思科近十年的“恩怨”,不难想象在这场国会调查风波中两家公司各自的考量。北美市场是思科的战略重镇,为思科贡献了60%的收入,而如今华为这个雄心勃勃的中国对手试图破门而入,成为思科最大的竞争对手。在业界看来,此次事件是华为与思科之间十年战争的延续
本刊记者/杨正莲
中国电信设备业巨头华为公司发现,在美国这个全球最大的单一市场精心耕耘十年之后,仍然被挡在门外。10月8日,华为遭遇了一项非常严厉的指控。当天,美国众议院常设特别情报委员会发布调查报告称,中国的华为技术有限公司和中兴通讯股份有限公司可能被用来针对美国民众进行间谍活动,威胁美国国家通信安全。
美国众议院常设特别情报委员会历时11个月完成的长达50多页的这份调查报告,其中有23页针对华为,9页针对中兴,在对两家公司进行封杀的同时,也对中国电信行业全面打击。报告建议,由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阻止美国企业未来与华为或中兴建立任何商业联系,并呼吁对中国政府向国内电信设备制造商提供的支持发起调查。
美国政府的步步紧逼,并没有动摇中国企业进军美国市场的决心,反而促使华为奋起采取正面竞争措施。报告发布后不到一小时,华为立刻发表了言辞激烈的回应声明,称美国众议院情报委员会的指控,不过是诋毁中国的做法,其本质和目的是阻挠中国公司进入美国市场、阻碍竞争。
与此同时,美国本土企业思科,被认为是美国排斥华为、中兴的最大受益者。此间有媒体报道指称,思科可能是美国审查中国电信公司的推动力量。对此,思科进行了否认。
但是,回顾华为与思科近十年的“恩怨”,不难想象在这场国会调查风波中华为与思科各自的考量。早在十年前,这两家公司就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正面交锋,而美国众议院情报委员会这次发难,又将两者的关系推到风口浪尖之上。在业界看来,此次事件是华为与思科之间十年战争的延续。
知识产权之争
10月11日,思科在美国又再度发起指控,声称华为在双方2003年的版权纠纷案中做出虚假陈述,并公开了一份之前处于密封状态文件的部分内容。在公开的报告片段中,思科表示:“依据精确的评论和字符分隔形式,不仅表明华为接触了思科的代码,更意味着这些电子代码被复制、并插入到华为的代码中。”
思科的这个指控,与美国众议院常设特别情报委员会调查报告的相关表述相互印证。在针对华为列出的12条指控中,其中有一条认为,华为漠视美国公司和实体的知识产权。
这个被再度提起的知识产权之争,始于2003年。当年1月23日是农历腊月二十一,距离中国传统的春节只有9天时间,思科在美国得克萨斯州东区联邦法庭提起诉讼,指控华为及其美国子公司Future Wei盗用部分思科的IOS(互联网操作系统)源代码,应用在其Quidway路由器和交换机的操作系统中,对思科专利形成至少5项侵权。长达77页的起诉书中,指控涉及专利、版权、不正当竞争、商业秘密等8大类、21项罪名,几乎涵盖了知识产权诉讼的所有领域。
彼时,思科进入中国市场已近10年。自1994年在北京成立办事处以来,思科在中国的业务发展迅猛,其客户包括中国国家金融数据通信骨干网、中国电信、北京市政府、中国联通、中国人民银行、中国石化等众多央企及政府部门,甚至还向中国军队供应部分通用通信设备。与此同时,思科通过一连串收购,快速形成了数据通信产品领域的全面产品系列,在全球数据通信领域市场占有率达70%,其中路由器、交换机等数据产品更是思科的优势领域。
然而,这家在全球互联网设备行业雄居霸主地位的美国公司,很快就迎来了一家极具市场攻击性的中国挑战者。1999年,长期专注于电信设备制造的华为,第一次在中国推出了自己的数据产品接入服务器。一年之内,华为就抢到了中国新增接入服务器市场的70%,随后又将触角延伸到路由器、以太网等主流数据产品。2002年,华为在中国路由器、交换机市场的占有率直逼思科,成为它最大的竞争对手。
来自华为的挑战,迫使思科中国2001年整体价格平均降低了15%,销售额也在2001年达到历史最高点10亿美元之后急转直下。这种威胁,随着华为国际市场的开拓,也从中国蔓延到全球,甚至直逼思科的美国大本营。2002年6月,华为美国公司Future Wei成立,已经开始与思科在企业商用市场的老对手3Com正式接触商谈成立合资公司。
同样是这一年,华为全系列数据通信产品,在6月首次正式亮相美国亚特兰大举行的电信设备展。华为展示的数据产品,性能与思科产品相当,但价格却比对手低20%到50%,甚至还在美国主流财经和专业媒体上刊登极具挑战性的广告:“它们唯一的不同就是价格”。广告的背景图案,就是旧金山的金门大桥,而思科公司的标志也是金门大桥。
许多媒体报道了Future Wei的盛大亮相,认为这是业界的一个亮点。展览结束后,华为的数据产品在美国市场的销售迅速打开局面,当年的美国市场销售比上年度增长了将近70%。2002年秋,华为的数据产品在巴西举行的招标中脱颖而出,拿到了400万美元的订单,导致思科负责这次招标的经理第二天就被公司开除。那一年,思科在全球网络设备市场的霸主地位仍未动摇,但其销售额和市场占有率却首次出现了下滑。
一心想在北美市场站稳脚跟的华为,此时已经被思科列入重点打击对象。在亚特兰大展览上,思科CEO钱伯斯不露声色地在华为展台上停留了十多分钟,详细询问高、中、低端全系列路由器的技术情况。以为遇到潜在客户的工作人员介绍得也格外卖力,直到钱伯斯匆匆离开,一位在场的华为主管才认出这位思科首席执行官。离开展台后,钱伯斯立刻回到公司,在公司内成立了“打击华为” 工作小组,并开始准备以知识产权为核心的诉讼。
2002年12月中旬,思科的全球副总裁从美国来到中国深圳,正式提出了华为侵犯思科知识产权的问题,并于2003年初提起诉讼。思科请求法庭下令,禁止华为出售这些侵权产品,禁止华为使用与思科操作软件类似的命令行程序,并要求华为给予经济赔偿。
美国时间2004年7月28日上午,双方达成最终和解协议,终止各自提出的诉讼及反诉讼请求。法院据此签发法令,终止思科公司对华为公司的诉讼,思科今后不得再就此案提起诉讼或者以相同事由提起诉讼,并且各方的律师费用、诉讼费用及相关其他费用都由各方自行承担。
企业市场攻防战
和解18个月后,2005年12月的某一天,华为创始人、总裁任正非接待了来访的思科 CEO钱伯斯。对于这位竞争对手,华为给予了最高规格的接待,一向着装随意的任正非当天穿戴规整。在深圳坂田的华为总部会议室里,两个人纵声大笑着,第一次把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在这次破冰之旅中,双方就IT产业的发展前景进行了深度探讨。此间,对于华为与3Com 的合资公司华三,是否有可能出售给思科的死敌——全球第二大路由器制造商Juniper,以及华为与思科未来是否可能进行更深层次的合作等多个话题,这两个曾经对簿公堂的夙敌也认真地交换了意见。
彼时,华为与3Com 的合资公司华三,已经对思科产生了切实的冲击,这也是华为第一次大规模进入企业网。
数据通信产品市场,分为企业市场和运营商市场。几乎所有的企业都需要建立企业内部的通信网络,这个市场的容量甚至高于运营商的采购量,从运营商走向企业市场是华为发展的必然趋势。而2000年后全球电信寒冬降临时,思科和IBM受到的影响最小,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的产品和服务不仅面向全球市场,而且还是面向所有企业的市场。这让已经意识到华为客户群单一的任正非决定,继续拓展国际电信市场的同时,也开始加大企业级产品市场的开拓。2003年3月,华为成立了企业网事业部,任命当时负责宏观产权的常务副总裁郑宝用负责企业网络市场开拓。
与运营商市场的高度集中不同,企业市场用户多而分散,华为开始尝试与著名企业合作的方式来迅速获得分销优势。早在2003年3月20日,思科诉华为案即将开庭前夕,华为与昔日企业设备巨头美国3Com就共同宣布将组建合资企业。当年11月,合资公司华为3Com(华为内部员工称之为“华三”)正式成立,华为几乎将全部面向企业的产品和资产都注入进去,并将企业市场全部让给 3Com 在全球去运作,而华为自己的重点仍放在运营商市场。
根据协议,在中国和日本市场上将以合资企业的品牌销售产品,而在中国和日本之外的市场以3Com的品牌销售合资企业的产品。合资企业既可以销售华为以前开发的并且已经转入合资企业的网络产品,也可以依据合资企业与3Com达成的OEM协议销售3Com现行产品线中的产品。
合资公司华三,在总裁郑树生、全球营销总裁吴敬传等“老华为人”的率领下,成为思科在中国市场上的劲敌。2005年华三在国内数据通信新建市场上的占有率已经跃居第一,而2006年在整体市场上的份额也已经逼近思科,直接导致业绩不佳的思科中国区总裁杜家滨“下课”,这也使得思科无法集中精力于华为更看重的电信运营商市场。
华三的成功使得股东之一美国3Com公司欲罢不能,最终在2007年3月以8.82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华为持有的49%股份,华为3Com也正式更名为华三通信(H3C),这也使得华为失去了在企业网市场上最关键的棋子。此后,华为试图联合私募基金反过来收购3Com,以便重新将H3C纳入旗下,但是遭到了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的反对。
对于已经在电信运营商市场上排名第二、占据了20%以上份额的华为来说,下一个重量级的市场只能是企业网。2008年6月,收购3Com失败的华为,又将自己的存储和安全产品线拆出来,与赛门铁克成立了合资公司华为赛门铁克科技有限公司(“华赛”),再次进军企业网市场。
与此同时,华为内部始终没有放弃企业网产品的研发,研发团队开发了一些能够用在企业网的数据通信产品,运营商试用之后反响不错。2009年年初,华为成立了一个跨部门的项目部,专门研究进军企业市场的战略,并决定由华为人自己做。
由于与3Com签署有竞业禁止协议,再加上3Com过去给了华为很大帮助,任正非一时下不了决心与3Com正面冲突。2009年12月,惠普收购3Com打破了这个僵局,进军企业市场的最后障碍就此清除,华为马上推出了自己的数通产品,并全面停止了对华三路由器的OEM(即代工生产)。
2009年之后,华为加速向企业市场拓展。2011年,华为进一步明确了未来发展思路,从电信市场向企业级、消费者市场拓展,并重新组建了企业业务BG(业务集团),全面进入企业基础网络、统一通信与协作、云计算与数据中心,以及企业信息安全领域。2011年11月14日,华为以5.3亿美元收购赛门铁克持有的华赛49%股份,从而完全持有华赛100%股权。
于是,在思科的核心市场上,这对夙敌再次狭路相逢。思科仍位居企业市场第一,但在某些主要产品领域的份额已经从60%下滑到50%以下。在企业级高端市场,思科面临着来自Juniper、华为以及惠普的竞争;在低端产品领域,同样面临戴尔和华为等公司的竞争压力。在所有的竞争对手中,来自华为的挑战最大,这让思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此消彼长又十年
2003年那场知识产权诉讼之后,华为依靠自主研发,多产品多领域齐头并进,与思科在电信网络产品市场展开了全方位的竞争。如今,当华为重新在企业市场上向思科发起正面挑战时,华为对研发的持续投入及在专利方面的成果,也给思科造成了空前压力。
2011年,华为申请PCT(专利合作条约)专利数量为1831项,排名第三。截至2011年底,华为累计在全球申请专利达47322件,授权23522件,其中国外专利10978件,在美国、欧洲等国家和地区授权专利5415件,PCT申请10650件。
而思科此时的专利数量,已经不在全球前100名内,即使在美国国内的公司排名中,思科也从2009年时第18位下降到去年的第22位。
“思科十年前用知识产权来打华为,华为用了四五年的时间在国际专利上就超过了思科,现在华为的研发人员超过了思科的所有员工。”博客网创始人、互联网实验室董事长方兴东十年前就关注了那场知识产权之争,也很清楚双方十年间的此消彼长。他认为,华为在产品的很多创新方面已经超过了思科,他在《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思科通过创新已经没法和华为公平竞争了,经济手段、技术手段已经没办法和华为竞争了。”
不仅是专利和创新能力已经改变,华为也用远超对手的成长速度拉近了与对方的距离。十年来,华为的销售收入增长7倍,员工数增长10倍;而思科十年来销售收入仅增长1倍,员工数也仅增长1倍,而思科的市值也跌破千亿美元,仅为高峰期的五分之一左右。
“如果说十年前华为只是思科的潜在对手,现在两家基本上是旗鼓相当。”方兴东认为,虽然华为在企业市场这一块还是不能与思科比,但是华为的技术和产品已经完全具备冲击市场的能力,“华为这种势头,如果在美国能够扎进去的话,思科的领导地位很快就会丧失。”
事实上,这些年思科一直把华为当作最可怕的对手,即使在公开场合也对此直言不讳。早在2007年4月,谈到竞争对手时,钱伯斯就将华为与谷歌、微软和阿尔卡特并列。2010年3月,钱伯斯一个记者招待会上回答关于竞争对手的问题,他依然回答是华为,并连续强调三遍。2012年4月,钱伯斯在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称华为是比HP、Juniper更大的竞争对手,并指责华为“不按规则出牌,剽窃知识产权,网络安全得不到保障”。
就在钱伯斯不断强调华为是其最强大的竞争对手时,思科却深陷利润下滑的泥沼。2011年2月9日,思科财报表明,该公司的毛利率已经连续四个季度呈现萎缩。2011财年第二季度的业绩报告显示,思科净利润下挫18%;同期,与思科核心业务相竞争的瞻博网络,净利润同比增长31%。2011年,思科不得已裁员6500人,减少了每年10亿美元的支出。今年7月23日,思科再次裁员1300人。
在方兴东看来,思科2009年以来的收入大幅度下滑,主要是因为战略上走了弯路。“思科这些年最大的转变就是怎么跟进互联网,他想进入互联网服务,过去几年在互联网的服务和消费领域里面,信誓旦旦要跟别人竞争,但是几年下来花了很多钱却没有什么突破,反而在原来领域的创新方面失去了核心竞争力。”方兴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几年美国出现很多高科技公司,但思科却明显进入一个向下走的阶段,没有跟上产业的更新换代。”
然而,十年前那个还够不上思科对手级别的中国公司华为,今年上半年的销售收入达1027亿元(约合162亿美元),超越爱立信成为全球销售额第一的电信设备制造商,成为思科眼下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当年那个一心想博得北美市场欢心的华为,去年在这个市场上收获了13亿美金,而2010年只有7.6亿美元。当下欧美各国正在大力推进的新—代无线通信技术LTE中,华为持有15%以上的基本专利,华为通过低价策略打入高清视频会议系统领域后,也将直接威胁到在这一领域处于领先地位的思科。
北美市场是思科的战略重镇,为思科贡献了60%的收入。如今,这个雄心勃勃的中国对手试图破门而入,思科又将如何应对?这两个宿敌间的十年战争正在延续,过程与结果均令外界备加关注。(实习生马爱利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