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好听
方言很草根,方言最丰富,方言有乡情。
如今,越来越多的小孩子自然而然地学会了普通话和英语,而本来应该最早学会的方言,却把他们难坏了。苏州的大多数年轻人已经听不懂评弹了,这岂不是咄咄怪事!一种又一种方言开始“休克”,让苏州人“奥灶”,上海人“殟塞”,东北人“憋屈”……
想一想“车同轨”、“书同文”,就能明白推广普通话的意义。而当普通话已经畅通无阻时,人们又开始关心方言的命运。于是我们在《白鹿原》里听到了陕西话,在《金陵十三钗》里听到了南京话;于是,iPhone的siri助手和安卓的语音助手,也开始说起一口粤语、闽南话、河南话、东北话、四川话、湖南话……
拯救方言,就是传承文化,就是守望乡情。拯救方言,要从孩子做起。
方言就是非物质遗产
“人类文化的载体主要有实物、文献和口语三种,口语承载的是最原始最重要最丰富最有草根价值的文化。”
记者|钱亦蕉
“推普”,即推广普通话。它的意义毋庸置疑。中国从1949年后就开始推普,至1992年前后有了强化,主要是禁止中小学生在下课时使用方言,并且不允许电视里出现方言节目。
60多年“推普”,普通话早已一马平川,覆盖大江南北,倒是一些地方的方言流失和濒危更让人担忧。在不阻碍推普的前提下,是不是也该给方言留下一席之地?
慢慢地,人们看到了新的迹象:电视台、电台开了不少轻松活泼的方言节目,公共汽车、地铁增加了方言报站,一些幼儿园和小学也组织学生唱方言童谣和学习民俗文化……
最有意义的当数由国家语委在这两年组织的建设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从保护民族文化、民族记忆和民族历史的角度来认识语言和方言的保存保护的意义和价值”,这就是官方“出手”的初衷。
最近,上海首部小学沪语教材《小学生学说上海话》已经出版面世,而据说苏州话的小学生教材也已编写完成进入印制阶段。为什么大家都选择了小学生作为方言学习的突破口呢?上海话小学生课本的编写者、近来忙着给社科院和法院的“新上海人”上沪语课的语言学家钱乃荣教授说,“传承方言一定要从幼儿园、中小学做起”,因为7岁前语言可以很容易自然习得,11岁前在某个语言环境内,也可以很快学会,如果从小学做起,孩子们可以把普通话和方言都用得很好,方言就能自然传承下去。因为在中国学校学习而给父母当翻译,几十年后回到上海的犹太人也还记得小时候说的上海话,语言只要从小学会,就不会忘记。
相对于专家学者,民间的一些保护方言的举动更花样百出,特别是网络的传播,让中国方言的多样性和美丽色彩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传承保护方言也成了一件不仅有意义也很有意思的事。
神马都有方言版
韩国歌星PSY充满恶搞和反讽的神曲《江南style》通过网络视频在全球引发“高烧”,许多戏仿之作也随之诞生,各种有型或者耍酷的男女都摆出了墨镜造型,跳起了PSY的马步舞;也有的为视频画面配上了不同语言的歌曲,这其中就有中国各地的方言版。
“归归南京话版”和青岛话版都让人捧腹不已,客家话版里面掺杂了不少客家腔英语,完全让人听不懂在唱什么,“常熟style”则让全国人民学会了“细娘”一词,金华话版歌词最贴近生活,还有完全重新制作被称为“暴强”的南宁话版,以及各种版本的闽南话版等等,真是南腔北调,热闹非凡,难怪有网友跟帖说中国的方言真是博大精深啊。试想,如果只有普通话版的《江南style》,我们还能享受到这么多乐趣吗?
除了歌曲,还有电影,以前只是零星用到方言,现在已经出现了完全的方言片,《白鹿原》让人领略了陕西关中文化和西安方言,《金陵十三钗》全部使用了南京话,《让子弹飞》专门出品了原汁原味的川话版,还有宁浩从《疯狂的石头》开始就擅用方言入戏制造喜剧效果。这些片子,观众丝毫没有因为听不懂方言而出戏,反而能更好地置身电影的情境之中。著名编剧宁财神和80后导演何念也准备推出话剧《女人一定要有钱》的沪语版。
方言小说,也不断有作家在试水。比如最近很受关注的小说家曹乃谦,就以山西土话写小说,成就了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上海80后的胡宝谈在去年出版了一本长篇小说《弄堂》,完全用上海话写成,用字也很标准。《新民晚报》开辟了用上海话书写的专栏已满一百期,还选编了精华本《浓浓沪语海上情》。
另外,一些手机软件有语音功能,如今也会使用方言版。比如有名的“天气通”,因为是语音播报,在近来也逐步推出了各种方言语音包供下载,比如DJ闻乐的上海方言版、DJ彦君的粤语版、东北刚哥版、唐山美女版等等,制作方还在官方网页论坛搞个性语音擂台,哪种方言版本都能上传,支持率高的就有可能被选中成为天气通下一版本的插件。每天定时响起乡音播报当地天气,多少令人感觉温暖惬意。
为了适应中文消费者,苹果开发了ios系统语音助手siri,可以识别普通话、粤语和闽南话,当然对“无所不能”的siri来说,对于中国其他各种相当繁复的方言还是满头大汗。而中国人自己开发的安卓软件虫洞语音助手,则在这方面用力,添加了四川话、河南话、东北话、湖南话等各地方言,让软件变得更加人性化。不过,目前这个软件也只能用方言来“说”,而不能解决“听”方言的问题,即语音识别系统还跟不上。
无数尝试都在说同一件事:虽然普通话已经成为我们生活工作中的主流交际语言,但在许多角落里,人们仍然需要多彩的方言去填补那内心深处的乡音需求。
一次由上而下的保护
国家语委发起建立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被很多专家看成是对方言一次由上而下的保护。像上海、南京、大连等地,都在轰轰烈烈的海选之后,选出了方言发音人,开始录音留存;而有些地方,这个活动刚刚展开就遇到了一些阻力。
记者就保护方言采访了上海市语委的有关负责人,他表示,“对社会各界在这方面的诉求以及采取的相关措施,我们表示支持,并尽可能做好相关的服务工作。”他说推广普通话一直是我国的基本语言政策,我们目前要做的是“推广普通话,传承保护上海话”,并且“让两者不冲突,各自发挥各自的作用”。国家语委建设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将收录全国各地的方言,是语言资源观的具体体现,也是为了“构建和谐的语言生活环境,不消灭并且尊重语言的多样性”。
相对于一些地方语委不温不火的态度,苏州市政府和语委对保护苏州话非常积极。记者采访了苏州话专家、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汪平,他日前应官方委托刚刚编好苏州话小学教材,并且由苏州市副市长写序。“苏州对此非常重视,很多保护活动都是政府出面在做,把保护方言作为保护苏州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政府认可,语委在推,各媒体也积极参与。”建立有声数据库,国家把江苏省作为试点,苏州市又是江苏的第一个试点地,寻找发音人录音等工作早已经完成,当时参与选拔的人非常多,苏州人对苏州话的感情都特别浓。目前苏州以教育局的名义准备在幼儿园、小学开教苏州话的班,前期先给年轻教师培训,再让他们去教小朋友。
汪平认为,目前濒危的方言主要是偏僻地方的小方言,说的人少了,这个语言自然就难以流传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像一些大城市的优势方言,还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是它们会面临另一种困境——方言质量降低,能用方言表达的事物和情感越来越少,一些有文化含量的词,要用普通话来代替。汪平说,苏州方言的情况与上海相近,就是现在的年轻人有很多不会说,会说的人里新派和老派差别也很大,还有就是说了几句就要夹杂进普通话来帮忙。以往我们认为方言的表达更细致入微,许多用词不能用标准化的普通话替代,但是现在,方言的一些词汇在流失,它在青年人口中的表现力大不如前了,只是吃饭睡觉一些基本日常用语。“年轻人已经听不懂评弹了”,汪平说,因为评弹使用的是老苏州话,目前这种局面很难改变。
方言有声数据库,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抢救,现在把这种方言纯正的语音(特别是老派)留下来,或许过个几十年,这种话基本没人会说了。南京方言的发音人,65岁的陈宗霞,就是这样一个“活化石”。“我家几代人都生活在老城南,祖祖辈辈都出生生活在这里,我们家以前是织云锦的,讲的是纯正老南京话。过去我也唱过白局,现在已经很少传人了,老南京话也很少人会说了。”陈宗霞口中说的老南京话跟现在流通的南京话差别很大,有的年轻人根本就听不懂,比如老南京话中说杯、碗、筷、碟,都带儿化音。陈宗霞还会很多南京老吆喝,她说这些基本都算得上“非物质遗产”了,如果不保护,将来没有人传承。对于《金陵十三钗》中的南京话,陈宗霞颇有意见:“他们说的都是现在的南京话,但是1937年,那时在南京说的应该是老南京话。这些年来南京话的变化太大了。”
冲在前面的是80后
虽然各地政府和官方如地方语委等机构也在保护方言方面做了不少事,但正如上海市语委负责同志所言,“主要是在背后支持”,冲在前面组织和推动的,都来自民间。当然,为保护方言大声疾呼的专家们是领路人,但更有一批年轻人抢在了第一线,他们也是网上各种微博和论坛搞得红红火火的中坚力量,其中80后是主力军。
网名清籁山房主人的祁嘉耀出生于1983年,目前在一家对外汉语教育机构工作,在新浪微博他创建了一个微群叫“清籁联邦”专门推广保护方言。另外他介绍说,最近还加入了一个叫“囡囡阿拉讲上海闲话”的微群,这个群的成员大多是刚刚当上爸爸妈妈的80后,为孩子不会说上海话而着急。微群介绍里面说:愿沪语孤岛家庭汇接成坚实大陆,修复和培养让孩子们用母语和同龄人交流的环境和习惯。祁嘉耀说他们一些年轻人因为对保护方言的热忱聚到一起,也会时不时搞些活动,比如每两周一次在上海图书馆以“上海话知识考查”等游戏的形式宣传,还办了专门的沪语角。
微博名“吴越小猪”的朱贞淼也是网上保护方言的积极分子,他的微博基本都是用上海话写成,而且成了讨论上海话的一个基地。在微博上,记者看到有网友要求他开设微博课程。“小猪”本人的经历也很有意思,他1984年生,原来学的是化学,但是大学期间听了上海话方面的选修课,自己对语言的兴趣迸发出来了,毕业工作后仍念念不忘,最终促使他回到学校就读方言专业的硕士研究生。而现在,他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研究和保护方言上面。
朱贞淼介绍说,“网上现在对是否要保护方言的争论已经比较少了”,以前会有一些外地来沪的人群不明就里,觉得你们要推广上海话,就是歧视他们,所以大声反对。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解释、讨论和自然发酵,“新上海人”也能理解了,而且他们本身自己的母语方言也存在保护的问题。“现在主要的争论在用音用字方面。有的人就用普通话的字来书写,比如‘上海人’,写成‘上海宁’,我们认为还是要用已经在学界统一考证校订了的字来写。”因此他和一些有志于此的朋友(大多是80后)成立了吴语学会和吴语上海话正字正音推广委员会,专门推广保护方言和为上海话正音正字。
他们除了经常搞一些宣传活动,也在YY软件上开设专门的沪语教学频道“吾伲上海”,每周日至周五的晚上8:00-10:00,几个同仁轮流义务在上面当沪语老师,为人解答问题,也进行教学。记者曾去听了一次,一位女“老师”正在教一位广东男“学生”说上海话,采用的是老师说一句学生跟一句的方式,虽然男“学生”广东口音太重,说上海话有点滑稽,但这样的模式很让人赞赏,对“学生”的帮助应该也会很大。同时,很多学员还在网上讨论语言、语法、用字等相关话题,学习氛围颇浓。
从YY沪语教学频道的链接上,记者还找到了吴语学会开发的网络吴语小词典,输入一个字,按搜索,就能得到它的发音。除了上海话外,苏州、宁波、绍兴、无锡、常州、江阴、温州等吴语地区的方言都能找到。
方言是本土文化的载体
语言承载着各种文化,种种方言可以反映出各地域差异纷繁的人类行为和乡情文化风貌,必定积累了非常丰富的语词,有深厚的文化底蕴。
比如在老上海话里,形容一个人耳力不好,或者不好好听,叫“耳朵打八折”,这与上海这座远东城市较早商业化很有关系。而到了叫小姑娘为“小细娘”的常熟话里,说这人健忘,叫“青肚皮活猢狲”。心情憋闷在东北人那里叫“憋屈”,在上海人这里叫“殟塞”,苏州人就叫“奥灶”。这些很有语言色彩的话都不可能在标准化的通行语中找到。
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旗手胡适曾经说:“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话固然远胜于古文,但终不如方言的能表现说话的人的神情口气。通俗官话里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语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人。”这大概也是曹乃谦要用当地土话来表达农民生活的原因。用刘半农的话说,那是一种“地域的神味”。
目前,方言和普通话面临的情况,与60多年前已经大不相同,比如上海,改革开放后又一次外来移民涌入,但新移民大都能用普通话来与上海人沟通而不必使用上海话,在上海社会生活中,使用普通话的场合增多了。有上海本地人说:“到外面碰到人,现在一上来就说普通话了,而以前总是先说上海话,对方听不懂才转换。”
另一方面,普通话已经在上海大力推广并且基本普及,上海的青少年中普通话已经成为很熟练的交际语言以至成为思考与阅读的内部语言,普通话的使用已在学校里养成习惯,许多人反而对上海话感到陌生了。这也引起了专家和本地父母的担忧。
“其实,对多数人来说,方言是不必像普通话那样要通过推广就可学会的,只要从幼时起跟着母亲说就行了。用一些强制的手段,不准幼儿园、中小学生在课余说上海话,说了或受歧视或扣品行分,这使孩子在学语言的年龄段从小割断了与方言的联系,这样做当然直接阻碍了上海话的传承。到了进大学再来拾起上海话,这些年轻人说的上海话当然大打折扣,对上海话的理解程度成了只能在普通日常交际用语上将普通话转说成上海话,上海话中大批有特色、有价值而普通话中没有的词语从他们说的上海话中流失,就不足为奇了。”钱乃荣说,“方言就是要靠一代又一代人不停使用。你的下一代不怎么会说了,那你还指望他教会他的下一代吗?一种语言没有人使用了,它就自然走向消亡。”钱教授说他并没有危言耸听,希望官方也能采取切实措施,扭转学校下课不说方言的惯性,这样才能真正做到科学保护方言。他认为现在很多争论都是混淆了两件事情,第一,保护方言与推广普通话不是对立关系,不是说你说了方言,普通话就不会说了;第二,保护地方方言与地方保护主义没有关系,是传承地方文化的问题,没有歧视外地人的意思,外地人要在一个地方扎根,了解这个地方的民俗民风、学会当地语言是有好处的。而且也没有人反对你在学校里、自己家里或者老乡聚会时使用你的母语乡音。有意思的是,钱教授在参加一系列儿童沪语童谣等比赛后发现,目前上海话说得好的孩子反而是外来移民的子女,他们或许更迫切让下一代完全融入本地文化。
“人类文化的载体主要有实物、文献和口语三种,口语承载的是最原始最重要最丰富最有草根价值的文化。若各地方言活语都出来丰富国家通用语,通用语就永远有着活水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