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都是北京人,可当大批郊区司机涌入出租车行业时,皇城根下的的哥们还是有种被“外地人”抢走工作的失落感。
失落归失落,北京的哥还是不可阻挡地大换血了。
中国周刊记者 刘畅 实习记者 宫玺 北京报道
11月底的一天,凌晨,京顺路北皋路口人头攒动。
三十多个男人挤在红绿灯下,领口露出清一色的黄衬衫,有人抽着烟,有人啃着煎饼,均朝着对面的车流张望。他们都是刚下夜班交完车,准备回家的平谷出租司机。
每天,北皋的深夜都上演着这样一幕,这成了平谷的哥进城出城的站点。他们会花上15元拼车费,搭上一辆老乡的出租车,沿着京平高速路走上一个小时,回家睡上一觉。
十多年以来,像他们这样来城里开出租的郊区司机越来越多。曾经,城里的同行给他们起了个外号“农民司机”。
老的哥的“辉煌往事”
曾几何时,首都的的哥,都是从小长在皇城根下的老北京人。
1986年就开始开出租的老马,是最有发言权的见证者。这位年近五十的中年人操着一口地道的京腔,对那段风光的时段怀念不已。
1985年,二十多岁的他花了家里压箱底儿的一千块钱,还借了600多块,去驾校考下了驾驶证。经过培训,他拿下了三证:跟商场服务员一样的个人信息胸牌,一张监督服务卡和准驾出租汽车证。经人介绍,进入一家交通管理局下属单位的出租车公司,开着辆“客货”(一种有货物漏斗的客货两用出租车)就上路了。
“那时候我们都是‘白本干出租’。”老马告诉《中国周刊》记者,“不像现在,得有三年以上驾驶经验才行。”
整个北京城的出租车都是紧缺资源。他们每天在公司里等上面派下来的电话,才去出活。跟公交站点一样,当时二环内设有出租车点。接完一趟活,就回公司继续等。根本不用为没生意发愁——因为很多单位还没有自己的公车,大部分出租车都成为企事业单位的包车,每月直接开个几百块钱的支票,根本不用按里程走。
他们每月有44块钱工资,挣的车费都上交公司。“那时候40多块钱可还值钱哪!”他解释道,“我们都是按司机级别的工人发工资。”如果上交金额达到了1800元,会拿到150块钱的超额奖金。如果超得更多,公司会按一定比例给提成。那时候,因为生意好,老马正常情况下拿到手的至少400多块。能干的司机,各类收入加在一起,一个月能挣1000块钱左右。
此外,他们还有不少能赚钱的法子。他们每拉一趟活儿,都要给乘客一张写着面额的出租车票。单位管得不严,每月就按照撕去票数的金额结算,而有的乘客不要票,司机就不撕了——钱就可以自己揣兜里了。有一些蓝鸟、尼桑出租车,因为是使用外汇买的,所以交给公司的钱有外汇指标,如果拉了老外就能收到外汇券,达到指标后剩下的外汇券自己留着。当时外汇券按国家的比例是1比1,但是按黑市价最高能炒到1比9。不少司机都狠狠赚了一笔。
那时候,同行们见了面从来不说自己多赚了钱,倒是常常哭穷——一旦说漏嘴了,公司一查,灰色收入全都露馅了。
“1990年之前有个说法,出租车司机都是贪污犯。”他坏笑着告诉《中国周刊》记者。
亚运会之后,出租车改成了承包制,老马的车换成了“小面”。因为车少,打车的需求量却不断提高,油钱也才2块多,即使交份子钱,的哥们的生活依然过得很滋润。在他的印象里,在天安门广场,经常有乘客举着50块钱的大票拦车——不然都没车停下来。生意好的时候,抛开份子钱,一个月能赚个两千块。他微微有些得意:“那时候不都说吗,空姐嫁的哥!”
能言善侃的的哥们也成了北京的一道风景。特别是外地游客来北京游玩,老马基本就不闲着,从天安门故宫等名胜古迹聊到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尽足了地主之谊,能把对方聊得合不上嘴。似乎是动一动嘴皮子之间,就把钱给赚了。
老马从来不会加班,有时甚至干上半天就歇了。“那时候,活儿多,钱好赚,我们愿意轻松点,可不像现在。”老马笑着说。
那时候,北京的出租车行业只允许城镇户口的人从业,农村户口根本没机会。老马甚至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一批郊区人进城跟自己抢饭碗。
“农民的哥”
1995年,当时28岁的牛立财成为最早一批来城里开出租的平谷司机。
原本在家务农的他,以一种奇特的形式进入了出租车行业。
当时他学了驾照,并经过培训拿到了相关证件,但因为是农村户口,那个时候根本进不了北京城里的出租车公司。可一位城里的的哥通过朋友,联系上了他和另一位郊区司机,让他们替自己开出租。两个人每人一天交200块,分白班和夜班,一个月必须开满23天。牛立财开的是夜班,一个月下来要交4000多块,多出来的钱归自己。
那个时候,很多出租车公司将车卖给了司机。不少城里的司机会把自己的车“承包”给郊区人,自己图个清闲,坐收提成。牛立财就这样成为了另类的“的哥”。
很快他便发现了自己的劣势。乘客要到的目的地,很多路他不知道怎么走,得小心翼翼地请对方指路,碰上着急的主儿只能让人家换辆车。自己的普通话里,总会冷不丁地蹦出几句平谷口音,让乘客摸不着头脑。不善言谈的他,从来不会主动跟乘客聊天搭话,往往一路沉默。
生活条件是艰苦的。他和三个同样来自平谷的老乡租住在酒仙桥附近的一个集体宿舍里。一个十多平米的小屋子,一个月房租700多块,四个人均摊。为了省吃俭用,他几乎天天吃挂面,连蔬菜米面都是从老家带过来的。
他的老家平谷是京东远郊,距离现在东三环的三元桥,有将近150里路。这里的经济以农业和旅游业为主,几乎没有什么工厂和大企业。1990年代以前,老一辈的平谷人进城里办事儿,还习惯说“去北京”。事实上,在1958年以前,平谷、怀柔、延庆、密云等北京的郊区县还都属于河北的地界,对于北京人来说,他们就是“外地人”。
能到北京城开出租,对当地农村人来说,是赚大钱的本事。
尽管是“为别人打工的”,但他成了村子里令人羡慕的对象。每个月能赚一千多块,是很多在家务农的老乡一年的收入。
1998年,北京的出租车公司开始大量向司机卖车,炒得最火的时候,一辆夏利能卖到17万。如果不掏钱买车,就不让你开车上路。
城里的司机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即使买了车,按着以前的工作节奏,十多万的本钱得四五年才能赚回来。那段日子,老马过得紧巴巴的。不少同行因为不愿交这份冤枉钱,受这份累,撒手不干了。
这对于一些郊区人来说却是个机遇。
一家由平谷老板创办的出租车公司(渔阳出租汽车公司)也同样开始高价卖车,却收到了不一样的效果。因为这家公司没有城镇户口的限制,很多农村户口的司机也可以获得开出租的资格。牛立财告诉《中国周刊》记者,他的一个老乡开始四处找亲戚借钱,“砸锅卖铁”花了将近15万买了辆出租车去城里拉活——不到一年半,他就把成本全赚回来了。
因为打车的需求猛增,老司机又走了一批,北京城里的出租车公司也渐渐放低了门槛。1990年代末,不少公司开始悄然招录农业户口的郊区司机了。根据老马的回忆,1999年左右的时候,自己所在的祥龙出租车公司就渐渐出现了一些密云、平谷的郊区司机。
那段时光,多家出租车公司进行了兼并整合,扩大了规模,并增加了车辆。新一批郊区司机涌入了这个市场。在老马的公司里,郊区司机的人数已经上升到了总人数的三成多了。虽然人数还不多,但老马有了些许的危机感。
“我们跟他们不一样。”老马叹了口气,“我们除了开车,在北京城里可不好找别的工作。他们干不下去了,还能回老家种田去,进可攻退可守。”
而牛立财听到过更激烈的言辞。2001年底,他不再为的哥打工,进入了一家出租车公司,跟同村的伙计名正言顺地干起了双班。某次交班的时候,他听到一群城里的老司机聚在一块发牢骚,其中一位发泄般地说道:“今儿又有一活儿让丫们抢了,一帮农民,凭什么到城里跟我们抢生意!”
牛立财本来就在家务农,但对方口中的“农民”两字,让他听得很不舒服:“我来北京开出租,就是为了养家糊口,自己凭本事多赚钱,没什么错。”
“农村包围城市”
2003年之后的几年里,郊区司机逐渐在数量上占据了上风。
当年2月底,“非典”来袭,恐惧的氛围迅速蔓延到了公共交通领域,而出租车行业首当其冲。
老马每天要从单位领两瓶消毒液,喷完车里喷车外,每天还要做一次车内蒸熏消毒,在车窗贴上“此车已消毒”的标示才敢上路。哪怕车里没人,他也很少摘下口罩,找钱时都戴着手套,开车时候都把车窗摇下来通风。一天下来,带着一身84消毒水味回家。
身边不少同行,早就不敢出车了,猫在家里。实际上,就算出车也拉不到几个生意。
北京成了一座空城,平日里人挤人的公交车都空荡荡的,敢招手打出租车的乘客就更少了。即使好不容易拉上一个乘客,双方也都心惊胆战的。客人咳嗽一声,他心里就哆嗦一下。
4月底,六名的哥因拉送过后确诊为“非典”病例的乘客,而入院隔离观察。因为这个消息,老马也停车了,份子钱得交,那就从积蓄里拿。“这钱还不如不挣了。”老马谈起当时的感受,“命重要啊。”
5月份的时候,北京交通委员会等部门发文,出租车公司免收营业税,坚持运营的出租车司机车份减半。但也无济于事,老马所在公司里,城里的的哥几乎都停运了。最苦的是出租车公司,承担减份子钱的压力不说,司机不愿意出车,运营收入大幅减少,倒贴钱。
牛立财也记得当时的氛围,每次收车回平谷,两个主要路口都拦着路障,不仅要量体温,还得进行强制消毒。但气氛这般紧张,村里还是有十来个司机,壮着胆去拉活儿了,据说,因为路上出租车少了,生意还算过得去……
“我身边的几个老伙计,那时候都嚷嚷着想退车。”老马依稀还记得当时的境况,“公司里敢在外边跑的,大部分都是郊区司机——要钱不要命啊。”
那时候,跟老马同一批的城里的哥走了一大拨,有的人年龄大了,身体扛不住,早在“非典”时期就萌生退意;一部分因为收入降低,或者与公司产生经济、权利纠纷,却维权失败,失望地离开了;还有一批人,家里拆迁,拿到了一笔可观的拆迁款,不愿再受这份累,享清福去了。
那个时候,公司的空车一下子多了,遇到了一阵用工荒。但很快,新的一拨密云、房山和平谷等地的司机顶了上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三四十岁,是家里的顶梁柱。比起城里的的哥,他们更能吃苦,更不怕累,要求却更少。
到了2005年,公司里的郊区司机人数超过了城里的司机,而且继续猛增。
“素质低,老是加塞抢活儿;卫生差,吃东西、睡觉全在车上,车里全是味儿;见识短,我们见面都问‘今儿哪儿玩去啦’?他们见面一般都问‘今天挣了多少’?”可老马实话实说,“但光从赚钱这一点上,我们还真比不过他们。”
这些郊区的司机,一个月同样要交4000多的份子钱,但能拿到手的收入却比城里的司机高上不少。城里的司机对这种行为有个共识:“这是拿命赚钱。”
不玩命干成吗?2006年,牛立财在平谷买了楼房,借了一笔债务,两个女儿上大专也正需要钱。妻子在家务农,所有的生活支出都需要他来承担。干大夜班的时候,他可以连着12个小时不闭眼,白班则自带干粮,吃饭喝水都在车上。收成最多的时候,抛开油钱和维修费,他可以纯赚1万多块。
在平谷,像他这样的“万元户”司机并不算少数。
而城里的的哥们,渐渐成为了边缘人物。
老马对此深有体会。2008年,因为更换新车的问题,他曾和公司经理交流过,希望看在自己是老员工的面子上,继续开单班。得到的回答是:“换车就只能开双班。”末了,对方又补了一句:“你不开,有的是人开!”这句话,让老马受伤不已:“唉,这就是市场经济啊,不讲一点人情味儿!”
但郊区司机依然源源不断地涌入北京的出租车市场。如今,老马所在的车队,一共120多人,郊区县的司机至少有100人。在整个公司里,总共3000多个司机,也就剩他一个在80年代开过出租车的老的哥了。
有媒体报道说,2011年,北京出租车司机中90%来自京郊农民。
老马理解这种“农村包围城市”的变局:“城里年轻的孩子不愿干,30岁上的又嫌累、苦。再过几年,等我们这拨老人退休了,就得100%都是郊区人了。”
新的哥的变化
随着从业经历的日积月累,郊区司机遭遇,反而和城里司机越来越像了。
如今,在牛立财村子里,至少有100多人都在北京开出租了。他们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了。
油价的不断上涨,份子钱却居高不下,汽车保养维修费用都得自己支出,郊区司机也开始叫苦了。在出租车公司眼里,原来任劳任怨、只会干活的郊区司机,也不好“管”了。
牛立财邻村的一个朋友,因为四险一金一直被公司拖着不办理,后来请了律师,还请了媒体的朋友“曝光”此事。如果搁在以前,这位朋友可能也就认了。
牛立财再也不想像当初那样玩命地赚钱了。进入这个行业十多年之后,他的两个女儿已经参加工作,老家的房子马上面临拆迁,到时候会得到一笔可观的补偿款,生活压力一下子减轻了。
“再干个两三年,我打算回平谷。”他笑着说,“拼命干活儿赚钱,万一身体毁了都得还回去。”他现在依然在干双班,差不多六个小时就交车了,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停下来歇一歇。不少岁数和他相仿的老乡,也都开始注意身体健康的问题。
他们甚至连“违规”的方式,都开始向当年的北京的哥靠拢了。
有位开单班的郊区司机,拉来一个河北年轻人替他帮忙。白天他自己开,晚上让小伙子开,对方一个月要交给他5000多块钱。
北京出租车行业有户籍限制,要求司机必须为北京户口,非京籍外地人是不能进入的。而现在的管理比以前严格多了,为了防止出差错,他特地给小伙子办了假证件。这几乎是多年前,牛立财故事的加强版。
现在城里、城外的北京的哥,早已没有最初的对立情绪。他们共同的敌人是黑车司机,原本黑车都是外地人开的,可现在越来越多的本地人前脚不开出租车、后脚就开起了黑车。
对于北京的哥而言,真正的“敌人”不是外地人,而是混乱的行业秩序。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