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杨 敏
春节长假刚过,王德培就忙碌起来。作为福卡智库的“CEO”,马年开局的首次智库咨询决策圆桌会召开在即,这个月的主题为“钱荒的底牌与博弈趋势”。
而身在北京的李凡,开年第一件工作就是准备推出“中国与世界研究所”年度报告——《中国基层民主发展报告》。
福卡的圆桌会议,多年来持续不断;李凡的发展报告,从2000年以来也从未间断过。
有人说,中国民间智库能活过5年就是成功,但是福卡今年18岁,中国与世界研究所今年21岁。
还有,北京思源社会科学研究中心,26岁;中国(海南)改革发展研究院,23岁;袁岳的零点,22岁;王德禄的长城企业战略研究所,21岁;北京大军经济观察研究中心,14岁……
如果“活着”就是成功,那么这些民间智库一定有一套适应中国“土壤”的生存哲学。
需求与市场的大小之辩
对智库发展来说,其赖以生存的“土壤”,说到底是政策分析市场。那么,这块市场蛋糕有多大,民间智库又能抢到多大的蛋糕?
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朱旭峰教授,将政策分析市场形象地描述为“一家摆满了可供选择的政策方案的超市”。
有需求才有市场,因此,这个超市的货品清单,不是由生产方智库决定,而是由需求方政府决定。
那么,政府的购买需求是否足够旺盛?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进入“超市”,去选择政策方案,又会选择购买哪类产品?
朱旭峰曾经主持过一项题为《专家决策咨询在地方政府中的实践》的问卷调查研究,尽管这个调查不是最新的结论,但仍然可以从中窥见各类智库的生存空间。
首先在重大决策事项选择偏好上来看,政府选择某类专家进行咨询的倾向性顺序是,官方政策研究机构专家、半官方智库专家、高校和民间咨询机构的专家。
其次,在面对不同决策类型,政府官员的倾向性存在较大差异,如在遇到时间紧迫的重大决策时,选择官方政策研究机构的倾向性最大,为85.8%;涉及较多部门,需要多方协调的重大决策,对官方研究机构和半官方的研究机构选择的倾向性旗鼓相当,均为40%以上;而在一些技术性、专业性较强的重大工程和项目决策方面,决策者更倾向于向半官方专家和高校专家进行咨询;只有在涉及群众切身利益的重大决策时候,决策者对民间智库的选择倾向性达到21%,超过了高校智库。
其它诸项选择,民间智库都在距离政府视线最远的地方。
尽管民间智库生存空间逼仄,处在距离政府决策咨询最远的圈层,但是,仍然有一些善于寻找自己的市场定位,找到那个涉及群众切身利益的“21%”。
零点就是在这个“21%”中抢到市场蛋糕的民间智库。
零点研究咨询集团公共事务部总监范文,举了个例子非常具有说服力。“北京要做交通限行,网上反对的声音特别多,真实民意到底是什么呢”?
北京市政府先是找了统计局城调队做了一个调查,结果是赞成每周少开一天车的人占70%,这个调查到底是不是真实的?能不能作为决策依据?
举棋不定之际,相关部门又找到零点来做同样的调查,“我们的调查结果跟统计局的结果基本一致。这样,政府就敢于决策了。零点的价值就是把真实的民意呈现出来,打捞民间声音,让政府决策更有依据”,范文说。
因此,在政策分析市场,政府需求的大小仅仅是相对的,民间智库的生存法则就在于找准自己的那块份额,并把它做到极致。
事业与产业的轻重之辩
“智库是有理想的人做的,有英雄情结和浪漫主义情怀的人做的”。东中西部区域发展和改革研究院执行院长于今,在接受《决策》记者采访时说。
在于今眼中,仲大军就是这样的人。
2000年,担任一家知名媒体编委的仲大军,从体制内“出逃”创办了大军经济观察,这个颇有影响力的民间智库没有豪华的办公室,没有纸质出版物,经济收入也不多,仲大军坦称“惨淡经营”。
但是,十多年来,这个民间智库关注着中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个领域的动向,思考最深刻的话题。
不独一个仲大军,上世纪90年代前后,从体制内走出了很多人:1988年“下海”之前,曹思源先后在中南海干了6年;1991年,高尚全成立中改院之前是国家体改委副主任;1992年,27岁的袁岳离开司法部;同一年,李凡离开国际问题研究中心;1993年,王德禄离开中国科学院……
那是中国民间智库发轫之始,仲大军很怀念那个时候的环境,整个社会呈现出来的是一个改革开放、打破旧体制、走向市场化的景象。一批从体制内出来的知识分子怀揣理想主义的花火,秉持不务虚学、经世致用的传统价值观,距离庙堂之远,而为国事谋。
在市场环境中,理想主义与英雄情结不能当饭吃,解决吃饭问题,一直是民间智库绕不开的话题。先为生存计,而后为国事谋,20多年来,事业与产业的关系成为“曹思源们”需要认真思考的一个哲学命题。
1988年10月,曹思源成为中国第一个以自己名字命名智库的人。同年底,曹思源应邀到美国访问,让他有机会去了著名的智库兰德公司。
这次访问让曹思源树立了“成为中国的兰德”的梦想,希望有一天,他的研究能像兰德那样在市场上被政府承认。
曹思源准备了两块牌子:“思源兼并与破产咨询事务所”和“北京思源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前一个牌子是用来咨询挣钱,后一个牌子是用来研究实现理想。
曹思源说,“我的目标很明确,我的咨询是为了养我的研究,而不是为了发财。”人称“曹破产”、“曹私有”的曹思源,90%的精力都在研究法院改革、银行改革、医疗改革、财政支出结构改革、土地制度改革、地方政府破产制度等。
用咨询产业来养研究事业,对于资金来源单一的中国民间智库来说,是一个普遍的路径选择。
范文将其总结为“双轮驱动的智库机制”。零点调查,就分为两种业务,“一是政府委托的调查,主要服务于政府决策和政府管理;二是公司自己投资、自我选题的民意调查,有助于公共决策、公共利益”。
无论是曹思源还是袁岳,在公众眼中,他们的社会角色是多重的,既是学者、也是商人。
李凡也能坦然接受这种角色认知,有地方官员问他,“李老师,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说,“我三分之一是学者,写文章出书;三分之一是商人,我的研究所要经营,要挣钱;三分之一是社会活动家,亲身参与基层民主建设。”
但是,对于自己的社会角色,也有人积怀难释,仲大军就更乐于人们将其看做研究中心的主任,而不是咨询公司的总裁。
不依与不离的远近之辩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陶文昭,将智库建设的真谛概括为八字真经,即“不依不离、不上不下”。前者说的是智库的独立性问题,后者讲的是研究方法问题。
不依不离,说到底就是智库与政府的关系问题。关系过近,会成为权力尾闾,失去智库的独立性;关系过远,则会没有关系网络和通道,影响政府决策。
中改院选址海南,就有一个对距离感的拿捏与把握。中改院董事局主席高尚全在中改院官方网站刊发文章回忆,80年代他造访美国兰德公司,曾经有个疑问,“你们为什么要远离首都华盛顿?”对方的回答是,可以保持独立性,减少行政干预。
据高尚全承认,选址海南就是受到国外智库的启发。
中改院的独立性,不仅仅得益于地理空间的距离感,还得益于其去行政化的断腕之举。
副院长苗树彬介绍说,中改院成立后,走出了关键的三步改革:第一步,1991年建院之初,向海南省政府提出实行财政差额管理,80人编制只要30人的“皇粮”;第二步,1992年建院不到一年后,又主动向省政府提出事业单位企业化管理的请求,不要国家一分钱,自求生存,自我发展;第三步,1993年向原国家体改委、海南省政府提出由事业机构彻底转变为非盈利性企业法人,探索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办研究机构的新路子。
“江湖之远”,并没有妨碍中改院为“国事谋”发挥智库作用。据媒体报道,高尚全的抽屉里,整齐摆放着38份得到中央领导批示的建议书。时间跨度从1981年到2013年。
不依不离,不仅仅是民间智库与政府之间空间关系的远近,也是两者之间心理距离的远近。这种心理距离,可以理解为,不刻意附和,也不刻意批评。
2005年,是中国民间智库发展最为艰难的一年,是年,中国国家工商总局对注册企业名称进行了一次规范化行动,规定研究中心和研究所一律重新注册为公司。
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北京大军经济观察研究中心、北京思源社会科学研究中心、上海法律与政治研究所等多家民间社科研究机构先后注销。
业内人士都将这次规范行动归因为民间智库“种刺”太多,碰触到敏感领域。
同样作为民间智库,也有日子过得非常滋润的,王德禄的长城所首屈一指。
在长城所的研究课题中,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于政府的项目。由于长城所专注于中国企业生态的机理研究,北京市发改委、科委等部门都会找到它做相关的课题,如“中关村发展定位与战略研究”、“京沪深三地创新经济比较研究”、“北京IT产业发展模式研究”等。
目前,每年长城所的收入达上千万元,成为中国为数不多“不差钱”的民间智库。
或许,中改院与长城所的稳步发展,得益于其深谙“不依不离”之道,与政府保持合适的空间距离与心理距离,找到了中国社会发展与智库事业发展的最大公约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