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场,范松青是一个令人“头痛”的人。
“我做这些事,领导看到不太高兴,认为我老是在找麻烦,想说又不好说,让领导很头痛;家里妻子也头痛,总是反对我,包括写提案、出书和接受采访,她只想求平安;我自己也很头痛,因为有很多无形的压力。”广州市政协副秘书长范松青告诉《决策》。
自从当选广州市政协委员后,范松青便相继抛出“官员财产公开”、“精官简政”等吸引眼球的提案,引发了一次次舆论风暴。他还主动公布自己的财产,被媒体称为“广东财产公开第一官”。今年9月,范松青又自费出了一本130万字的反腐书籍。
在体制外,很多人为他的这些反腐举动叫好;但在体制内,“坏了官场规矩”的范松青,每次都引来一身的非议,令很多人头痛不已。
从政20年的范松青一直“默默无闻”,临近退休为何会突然“爆发”?他又有怎样的“另类”官场人生?
“年轻气盛”
很多人不理解,身在政协和反腐“八杆子打不着”的范松青,为何会对反腐这么执着,但了解他的人知道,他人生中的重要节点和反腐都有关联。
范松青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湖南零陵地委党校任教,本来无论是在党校做学问,还是去走仕途,都有大把的机会和前程,但范松青为了实现自己的“记者梦”,毅然放弃了“相对安逸、可进可退”党校教研室副主任,不顾亲友反对,跳槽到了“穷单位”地委机关报。
很多人觉得范松青“很傻”,说他是“从米箩里跳到了糠箩里”。
当时,报社新成立人手少,采编虽有分工,但不管是分外还是分内事,范松青总是抢事干:农业稿件不够,他就争着下乡;工业稿件少了,他就带头下厂;版面太呆板,他就亲自画个插图;校对缺人手,他就帮忙搞三校;报纸缺照片,他就边采访边摄影。
许多人称他是“多面手”,但也有不少人觉得他的手伸得太“长”了,他自己却干得不亦乐乎。特别是一些批评性报道,引起强烈反响,让范松青感受到当记者的激情与社会责任感。但没想到的是,他的记者生涯因一件小事戛然而止。
一次,范松青跟随地委领导去山里考察,一位瑶族老人好奇地盯着摄像机,这一幕被他拍了下来,还配了一首打油诗,准备在报纸上登出来。范松青自认为这幅照片没有任何问题,但上版后却被报社领导撤了下来。
他很不服气,跑到领导办公室去理论,两人甚至大吵了起来。范松青倔脾气上来了,撂下狠话,“东方不亮,西方亮。你不发,我就到中央、省级报刊去发。”不料,领导一拍桌子放话说:“如果发出来,我跟你姓。”
年轻气盛的范松青,只想着“不能输”,立刻就把照片和打油诗发给了《人民日报》。结果真发出来了,还用了很大版面,这让领导非常尴尬。公开与领导结下梁子后,范松青有意无意间总被“穿小鞋”,但他并没有服软。
一次偶然机会,他打听到报社从北京购买的印刷机远高于当时市面价格。一怒之下,他向当地纪委和检察院实名举报了报社领导,在当地引起轰动。
实名举报结果是石沉大海,而各种打击报复却随之而来,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感觉无法在报社待下去了。范松青因此选择离开湖南,来到广州。
因为“反腐”,导致范松青的人生经历了一次转折。妻子让他再也不要干这种“蠢事”了,“实名举报这种事情,能做吗?牛脾气,会让你吃一辈子亏!”
如今回忆起来,范松青也觉得自己当时太年轻,脾气不好,“湖南人好吃辣椒,说话做事也是火辣辣的。”
官场生涯
到广州后不久,范松青又从“体制外”回到“体制内”,经推荐调入广州市委政策研究室。1998年,43岁的范松青调入广州市纪委,开始了他的“反腐”生涯。
此时,广州市纪委机关急缺“写手”,而研究室工作主要是与文字材料打交道,特别是起草领导讲话、工作汇报和文件材料等,往往时间紧、要求高,几乎没人愿意来。在了解到范松青写过几十万字的文章后,便把他调到纪委研究室工作。
作为副处级纪检监察员,范松青在广州市纪委机关是出了名的“笔杆子”。那段为反腐工作激情燃烧的岁月,在范松青看来,就是“经常加班加点,挑灯夜战”。
“在机关,一般二三十岁的人写文稿,三四十岁的人改文稿,四五十岁的人看文稿,但我早已年过四十,还是像‘拼命三郎’一样在挥笔不停。”范松青说,每到年底,别人忙着年货,他却在绞尽脑汁地写材料。朋友经常笑话他“写得鼻青脸肿”,“没见他当多大的官,却忙得很。”
他自感,付出与回报似乎不成正比。以前,不少同事都曾夸他,“写的是大材料”,但那些写“小材料”的,很多仕途发展都比他好。
范松青的性格似乎并不适合从政,他总结自己是“性格太急躁,说话爱放炮,工作干不少,费力不讨好。”他会在工作场合提建议,而且说话不绕弯子,不留余地,遇事容易冲动,点火就着。
“别人不敢说的,我来说。反正我已经给别人留下这种印象。”范松青说,他一贯的做人风格,就是有话则说、不平则鸣。这样的个性,也让他经历了“最艰难”的一段官场生涯。
2001年,广州市纪委监察局开展竞争上岗,范松青报名竞岗研究室副主任,和他竞争的是一些科级干部。
范松青信心满满,他在竞岗演讲中,开场白就“高调”地表示,“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相信我的素质、能力和水平,都完全胜任副主任的职位。”
结果,范松青第一次竞岗以失败告终。领导评价他,“优点突出,毛病也容易看出。有点迂,与同事偶有争拗;有点傲、公开标榜水平最高。”
2005年底,已是研究室正处级副主任的范松青,第二次参加竞岗。这一次,他吸取上次的教训“不能骄傲”,演讲的主题是“有为才能有位,有位更要有为”,但低调也没用,他还是落选了。
两次竞岗失败对于范松青的打击可想而知,他也反思,自己的性格难以让他在官场上“游刃有余”,“迂和傲几乎意味着在仕途上很难进步”。
“官场上需要的是低调、埋头干活的人。”尽管本性难移,但在纪委近10年的经历,对他的改变也很明显。
“在机关,写文章要层层把关,领导生怕我的文章‘冒火’,总要把棱角磨去。久而久之,人有了惰性,也就尽量不去越‘雷池’。”范松青告诉《决策》。
“无心插柳”
2007年,52岁的范松青调入广州市政协。“在纪委得不到重视,反而被提拔到政协来了,和纪委‘八杆子打不着’。”范松青自己认为,这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虽然在政协官至副厅级,但范松青还是很遗憾,因为他对反腐很有感情,“到政协后,荒废了自己对反腐的心血”。
2012年,范松青意外当上政协委员,这让他感到很“幸运”,因为“找到了合适的说话渠道”,“这和以前在纪委工作有不同,那时候很多观点和思考只能通过文件表达,比起政协委员来说,读者和观众太少了”。
2013年“两会”,范松青提出酝酿已久的有关官员财产公开的提案,并且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高调公布了自己的财产。没想到,这让他一举成名,成了“两会”上记者追逐的“明星委员”。
“也设想过会有一定的反响,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大。”有人说他这次是真“豁出去了”,但范松青认为这也是“无心插柳”。
早在2002年,范松青就写过一篇建立官员财产申报公开制度的调研报告,获得广州市委决策咨询研究三等奖,市委领导还做了批示,但建议随后都束之高阁。
这次因为有了“恰当的时机、恰当的身份”,而一石激起千层浪。起初,范松青还心存希望,能得到更多体制内官员,甚至更高级别领导的响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巨大的压力。
很多人对他冷嘲热讽,有人说他“这是搏出位,坏了官场的潜规则”,还有人拿他10年前卖掉的房子做“文章”。 同事批判他不从大局出发,不该变相给党委施压。领导批评他说,“要公开还轮不到你”。
一些朋友也对范松青表示不理解,快退休的官员都希望“平稳靠岸”,他为何反而做此反腐“壮举”。
“我这个人比较执着,走过的路也比较曲折,但我看准了要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因为我自信,我在纪委工作了10年,重点还是在防腐败法规研究。看得到问题的关键,不是信口雌黄,也不是心血来潮。”范松青也承认,如果再年轻10岁,可能会考虑自己的前途发展,而有顾虑。
无形的压力,让范松青变得谨小慎微。他女儿结婚,一桌酒席都没摆;岳父去世,特意挂出“谢绝礼金”的牌子。有人表示愿意赞助他出书,他也没有接受,“不能给人抓住小辫子”。
连接受记者采访,范松青都特意选择在周末或是晚上,“上班时间左右上下全是领导,看到有话都不好说”。
尽管如此,非议还是如影随形。今年,范松青把在纪委写的反腐文章集结成书出版。没想到,有人不是质疑他书中观点是否有问题,而是“鸡蛋里挑骨头”,议论他有没有利用上班时间、用公家的电脑和打印机来整理书,这让范松青很气愤。
“我无话可说。如果我在这里喝喝茶、看看报,没有任何人会说。话说多了容易遭非议,不说话、不做事反而没事。”在范松青看来,这就是官场的“潜规则”, “有些人为了维护既得利益,不希望你出风头,损害他们的利益”。
2015年“两会”即将到来,明年的提案到底写不写,范松青心里很矛盾,“要写领导肯定都在注视我,怕我写敏感话题,但我又不喜欢写一般话题。要说人家没有说过的话,要写人家没有写过的文章,才有意义。”
“领导总是说我忧国忧民,我说我是有点。像范仲淹说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而范松青的妻子则说,他是“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