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金斯学会资深经济专家
走进杜大伟(David Dollar)布鲁金斯学会的办公室,让人先注意到的是满桌的研究报告。成叠的淡黄色文件夹几乎铺满了整张桌子,他有些羞涩地解释说“已经整理过了。”
杜大伟看起来不像个官员,相反他充满了学术味,他说自己就是个经济学家,“做研究来解决问题。”
杜大伟目前是布鲁金斯学会外交政策项目约翰-桑顿中国中心和全球经济发展项目的资深研究员。2013年从北京回到华盛顿,他是智库里中国经济及中美经济关系研究的领军者,最新的关注是中美投资贸易协议的谈判。
2009年至2013年间,杜大伟曾任职美国财政部驻华经济与金融特使,在任期间他推动了中美之间有关经济与金融政策的对话,包括一年一度的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以及美国财政部和中国经济决策者间各个层面的频繁交流。2004年至2009年,他曾任世界银行中国和蒙古局局长。
九年的中国经验,让他踏实地体会了北京的生活,当然还有北京的空气。这也是整场对话唯一让他深深摇头之处。他说,他从不担忧中国经济放缓,但要怎么转向更有质量的“新常态”,才能真正造福人民百姓。
“现代化的服务仍然非常差”,“公交太挤了”,他直言,北京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首都,但城市生活质量仍没有国际水平,包含金融服务、网络、媒体、电信等诸多方面,“只有开放竞争才可以促进进步。”
他说,世界其它大都市东京、纽约、曼谷、首尔都在成功提高了城市人民的生活质量,可北京仍然在这条路上举步维艰,“提高开私家车成本”、“全面投资电动、天然气公交车与出租车”、“撤离与管制在北京150公里内的主要污染工厂”、“提高大众运输的便利性”,这些措施看起来在短时间内很难得到实现。
“听起来很容易,可为什么做不到呢?对我们经济学家来说,谈论解决方案总是容易的。但你要知道,每种方案都会有赢家与输家。”杜大伟说,他看到中国仍有庞大的钢铁产业营运旧模型,若快速转型,会有人“不开心”,“所以我看政治上,也是不容易的。”
谈两会期待:3方面需重点改革
新浪:对于即将到来的两会,你的关注点是什么?
杜大伟:中国新的领导层在三中全会制定了雄心勃勃的经济改革计划,我认为整个决议相当全面,且涵盖许多领域。特别重要的改革,第一是金融部门,中国已经有很长的时期维持低利率,大量信贷流向不同的项目,现在中国总债务占GDP的比重已经达到了危险的地步,许多部门产能过剩,旧的模式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中国需要迫切的金融改革,最关键的就是利率市场化改革,强化金融市场参与者的理性决策机制。第二是户口改革,这能控制人的迁移。许多农村人移居到城市里工作,却只能住在工厂或宿舍里,无法带着小孩与家人安居。中国正在走向一个消费经济的阶段,应该欢迎更多的人带家庭到城市里生活。第三则是开放服务业市场。过去,中国只在制造业领域敞开大门,但如金融、电信、媒体等服务业都相对封闭。三中全会报告中提到,中国要开放更多部门吸引外国及私人投资,我认为服务业就特别重要。
新浪:你提到的这三个方面都是从三中全会以来就提出的改革重点,你怎么看目前政策落实的进展?
杜大伟:我认为这些政策在执行面的进展情况不一。比如,金融改革已经在向利率市场化的方向走,未来一年里,会有更多重要的举措,如中国将推出存款保险制度,这将会很清楚地说明系统的风险分布,也意味着更有规范的金融体系。在户口改革方面,三、四线城市的限制放宽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但允许人们移动到三、四线城市并不是很大的改变,也没什么效果;真正有利的是慢慢解除到二线、一线城市的移动限制,目前我还没有看到什么变化。至于开放服务业,也还没有进展。上海自由贸易区列举了负面清单,但能吸引到的服务业部门的投资仍然有限。外国投资并不只着眼在上海或一个小的区域,这些外国公司希望放眼全中国的市场。目前中美正在洽谈的双边投资协议(BIT),这可能是一个好的机会,让中国打开更多投资领域。
谈中国经济:“新常态”是好事
新浪:对李克强总理的经济学、“新常态”,你如何评价? 你觉得什么是“新常态”?
杜大伟: 我认为这是非常好且非常重要的概念。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中国的经济增长靠的是出口和投资,但这个模式已不能持久。投资曾支撑了中国的经济增长,但目前我们看到大量的信贷在房屋市场,有那么多的空房。然后有那么多的地方政府基础建设,这其中很多都是好的,但也有很多机场、公路几乎很少使用,所以我认为“新常态”意味着中国摆脱旧模式。
“新常态”会面对一个较缓慢的经济增长,大概在6%到7%,这也仍然是非常好的了。对我来说,这也意味着更多地依赖消费,因为投资正在自然地放缓,因为到处都在逐渐产能过剩,而且不再有那么多的投资机会。出口已经放缓,因为国际市场不再增长地那么快,中国也很难再维持高的出口增长。中国需要依赖更多的消费,这对中国人民是好事,生活需要过得更好,包括更长的假期、更多出国旅游、拥有一个更好的家、家家户户有汽车、送孩子上大学等等,这些都是经济学上衡量消费的指标。
新浪:一些经济学家对中国经济增长放缓是担忧的,但你看来是比较乐观的?
杜大伟:我不担心中国经济放缓。中国若用过去的方式,也就是仰赖大量投资推高经济增长,那样只会造成更大的产能过剩问题。但在目前改革进度上,我的评价就没有这么乐观,因为虽然有好的改革方案,但进展的速度过慢,我鼓励中国应加快改革,这才有助于走向“新常态”。
新浪: 中国政府反腐改革上加大力度,许多官员因此下马,你怎么评价?
杜大伟:腐败是中国一个严重的问题,认真地面对它是件好事,这也将让经济可以更有效地运作。我担心的是(反腐)的长久性,因为应该要有整个系统上的变革,比如官员及其家人申报收入与资产,或是开放媒体有独立调查及出版的能力。在很多国家的反腐经验中,媒体常扮演很重要的角色。
新浪:你说的“系统上的变革”是指什么?有什么国家的经验是可以学习的?
杜大伟:目前已经有很多措施,比如中国财政部长提到要让地方政府更透明,包含财政预算。但要更具体实行,如果能让公民对于政府的花费一目了然,可以形成一种监督模式,对一些无用的计划造成压力,进而将腐败排除在外。
新加坡会是一个好的例子。人们忘记了新加坡在过去曾有多么腐败,但他们做了重要的两个变革,一是提高政府官员的薪水,如果在如此体面的薪水条件下还腐败,那就会给予官员严重的惩罚。二是建立透明的预算系统,如我们前面谈到的。中国是一个比新加坡大得多的国家,我认为要全面提高公务人员薪水较难做到,但还是能够朝这个方向努力。
谈“一带一路”:经济与外交的双赢
新浪: 2015年,中国将重点实施“一带一路”,希望开拓更大的经济增长空间,你怎么看这样的计划?
杜大伟:我是经济学家,这个政策我会从经济的角度上看,我认为相当重要。丝绸之路向中国的西部发展交通、贸易、输出商品与资本,解决经济上产能过剩的问题。另一方面向中国南海及马六甲海峡、印度、欧洲方向发展,坦白说这已经是一个非常发达的交通路线了,我认为海域的安全也是重要的议题。这也是中国可以与其他国家合作的,比如打击海盗,促进基本的公共利益,这会让中国及其它一些小国家都从中受益。所以“一带一路”在经济和外交上可以是双赢的。
新浪:中国还计划在这个区域成立亚洲基础建设投资银行(AIIB),这一点美国在一开始的反应不是很正面的,认为可能对现有的世界金融机构构成挑战。你曾在世行工作,怎么看这个新的银行?
杜大伟:我对AIIB的态度是正面积极的。在亚洲,对基础建设融资有很庞大的需求。现在已经有大约25个国家签署AIIB,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AIIB能够补足目前已有的世界发展银行及基础建设融资金融体系。我认为要取得成功,在透明度方面很重要。AIIB要在丝绸之路、中国南海或往印度洋的各个国家发展融资项目,人们会希望了解这些融资项目的细节、对环境冲击的影响等等。所以我认为遵守现有的国际准则是必须的,而我对AIIB目前的进展感到乐观。
至于美国,你说得没错,建立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的倡议一开始受到了美国的批评,但现在美国已经对AIIB表示欢迎。美国提出的担忧是如我谈到的,在关于透明度及环境标准的规范方面,美国建议亚洲的盟友们要看仔细。但现在很多美国盟友如新加坡、菲律宾都已经加入了AIIB,我认为亚洲对此的态度是正面的,美国的态度也在转变,告诉盟友要试图推动该银行遵循国际标准。
新浪: AIIB是否会对世行、亚洲开发银行造成威胁呢?
杜大伟:这些银行都对AIIB有正面的表态,并表示愿意提供协助。我所知道的是,AIIB也要求一些帮助和技术援助,世界银行和亚洲开发银行也积极响应。就我个人看来,AIIB对其他世界银行不是个问题,在亚洲有这样一个巨大的基础设施需求,现有的银行无法满足,所以我们可能可以看到在一些重要的项目上合作、或共同融资,每家银行都可以发展它的特点。
目前,全球性的世界银行有它的优点及缺点。优点在于它着眼于整个世界的经验,缺点是处理很多不同国家的问题较缺乏弹性。AIIB在声明中表明,会把重点集中在基础设施建设上,如果AIIB做得非常好,亚行和世界银行也可以从中学习。
新浪:美国在亚太的参与也展现了野心,包括这几年极力推动的TPP。有观点认为,美国的亚洲再平衡是为了制衡中国,你同意吗?
杜大伟:我不同意。我看到的是过去美国在中东涉入过深,且主要是军事安全上的顾虑。但现在的整个“再平衡”是由安全转向经济的。TPP就是整个“再平衡”政策的核心,TPP是告诉亚太国家,美国将继续保持在这个区域的参与,并对资本、商品、人员流动保持开放,并为亚太带来更高的标准,让大家都能透过贸易与投资成为更富裕的国家,在我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区域安全意义。
谈政府执政:经济表现优秀、改革速度偏慢
新浪:对中国本届政府的执政成绩,你会怎么评分?
杜大伟:这很难,我想首先要分成不同部分来谈。在宏观经济方面的管理相当不错,我会大概给A-,现在全球大环境艰难、欧洲、日本几乎没有增长的情况下,中国经济放缓是不可避免的,但仍然在去年维持在7.4%。中国现在是中等收入国家,不需要10%的经济增长,但目前整体增长情况是良好的,而且低通膨,我给宏观经济调整很高的评价。在改革部分,我会给B的分数,毕竟已经有了一些成就,但是速度太慢,而且要着重在关键领域,比如打开服务业市场,让更多竞争促进改革,包括我说的三个领域,金融、户口、服务业。我提到的这三个领域都非常重要。我在北京住了九年,现代化的服务仍然非常差,这包含金融服务、网络、媒体、电信等,开放竞争可以促进进步。
户口改革,我认为这对中国非常重要,让人们可以自由地移动到沿海城市,能增加产值,不只是北京、上海还有苏州、杭州、福建、广州、深圳。这有很多的好处,但这些城市都不愿意让更多人进来,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够大了。但实际上你跟国际上的都市比,他们并不是这么大的,东京比上海的人口还要多。看看中国很多内陆城市,其实还有很大的发展潜力,能容纳更多的人。
谈城市生活:北京还可以容纳更多人
新浪:你觉得中国的城市还能够容纳更多的人?
杜大伟:这听起来好像很可怕,但是重点在于管理。比如我们以大城市纽约为例,人们基本是不开私家车的,因为成本非常高,他们选择使用大众运输工具或者出租车。很多欧洲国家在管理城市的经验上更出色,提供人们更好使用大众运输的环境、甚至脚踏车,比如荷兰有个非常棒的自行车步道,让人有动力做这样的选择。我认为设计一个高质量的城市生活,净化空气,这并不难做到。曼谷及首尔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到了。
基本上,所有在北京的公交车和出租车,都应该规定用天然气或电力。然后,在北京150公里内的主要污染工厂,他们应该被管制或要求搬离。另外是让人们改变用私家车通勤的习惯,在世界的主要大城市,人们都是搭乘大众运输的。
新浪:对在北京生活的人来说,大众运输工具在上下班时间总是很拥挤,而且空气又不好,人们常不愿意使用……
杜大伟:所以你要能够给人创造一个改变的动机,在大众运输方面投入更多投资。有一个聪明的策略是提高个人驾驶私家车的成本。比如在伦敦,如果你要开车进城,需要交大概20英镑的过路费用。政府可以运用这些钱投入到公众运输。中产阶级会想,我是要每天花那么多钱开车呢,还是使用有质量的公众运输呢?现在在纽约、东京这些大城市,中产阶级甚至是一些有钱人,都会选择搭乘地铁,这不仅便宜且方便。
新浪:在北京这么多年,你怎么看北京的地铁及大众运输?
杜大伟:太挤了,而且没办法方便的带你到要去的地方,这应该可以用一些快捷巴士改善,且应该有公交车专用道。我在纽约长大,每天早上你会看到人们从各个方向通勤到曼哈顿岛。他们必须要通过隧道或桥梁,这些道路在尖峰时刻会有专门只给公交车的通道,所以当人们在做选择时,他们会考虑,若自己开车,不仅要付高额的过路费,还会塞车,所以即使是华尔街的金融人士,他们也会选择巴士,进城可能只要20分钟,当你开车则是塞上一个小时。
有趣的是,中国如果着重在改善这些城市的生活质量,还能够产生一些不同形式的GDP增长,比如把投资放到电动公交车与汽车领域。修高速公路很容易,有钢铁、水泥这些建筑公司的需求就行;但当你想往电动节能方向发展,则会刺激中国这方面的投资,这会是一个很棒的未来。
新浪:听起来很美,为什么做起来这么难呢?
杜大伟:我也不明白,对我们经济学家来说,谈论解决方案总是容易的。但你要知道,每种方案都会有赢家与输家。现在中国有很庞大的钢铁产业,目前的经营并不是非常好,如果中国政府保持旧的模式,才会继续对这些钢铁有高需求;但如果政府政策转向,对这些产业及公司就会有威胁,工人也无处可去,这些行业当然会不开心,所以我看政治上,也是不容易的。
(新浪驻美观察员 唐家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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